「祖蔭,你真的要搬出去?」
說話的是個穿學生服的年青人,他的臉色很蒼白,有點兒憂慮的,看着正在收拾的另一個年靑人。
這時,那叫做祖蔭的靑年,停下收拾的動作,回過頭,以友善的目光看着那開口的人。
「是的,李衞,你也熟知我的性格,我決定了的事情,永不更改的。」祖蔭又低下頭來,把散滿一床的衣服,往皮箱裏塞去。
李衞對這位好友的脾氣,看來是十分淸楚的,他知道自己縱使再開口勸他,他也不會接受。可是,有許多的話,他卻是不能不說。
咬咬唇,李衞的聲音又響起來。
「祖蔭,你有沒有聽說,那幢房子是有鬼的!」
祖蔭頭也不回,對李衞的話,一點兒也不覺得驚異,只是淡淡的應着:「喔!我聽人家說過。」
「既然你也知道,為甚麼你還要搬進去?」
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了皮箱,祖蔭歇下手來,向他的好朋友看了一眼,忽地,笑了起來。
「老天!李衞,你的書都唸到那兒去了?在今日的社會裏,你還相信這一套?」
「我……也不是要相信!」李衞被祖蔭的話,說得有點兒不好意思:「但是,大家都這樣說。何況,要是那兒真的沒甚麼,為甚麼房子丟空了這麼久,也沒人去住?」
「這就是迷信害人!」祖蔭眉毛一揚,又道:「不過,也有個好處,因為人人都不敢搬進去,所以那兒的房租便宜,對我這種窮學生來說,簡直是天大的喜訊!」
「祖蔭,我家有空房間你可以搬來一塊住的,何苦一定要搬到那鬼屋去?大家作個伴也好啊!」
李衞還企圖想打消祖蔭搬到鬼屋的念頭。
「李衛,謝謝你的一番好意,不過,你了解我的想法嗎?主要我要搬到那屋子的原因,就是要去看看,鬼的傳說到底是那兒訛傳出來,我一定要打破這個謎!」
※※※
祖蔭姓近,是河南籍人士。
他在故鄉唸完中學之後,便來到上海,繼續在滬江大學唸物理。李衞是他的同學,兩人在一年級的時候便認識了,很快的就成了好朋友。
今年,兩人都已大四了。
一向,近祖蔭都是在校裏住宿,但年前祖蔭父親過世,他不欲家中負擔他太重的學費和宿費,便決定邊唸書邊做事了。
有同學碰巧偶然間談起來,告訴他在市郊有間空屋出租,租金比住校還便宜五六倍。也因為如此,祖蔭才會興起搬到外邊的念頭。何況,他找到一份晚上的兼差,總覺得半夜三更回宿舍,打擾同房的學友是太不好意思,索性在外邊住好多了。
在種種情形下,祖蔭便到那間大屋去看了。
說那是「大屋」,可真的沒錯,除了屋子大之外,還有個很大的庭院,院裏種的都是高高的樹木。幽靜舒服,祖蔭第一眼看見這房子,便打從心裏覺得滿意。
這間房子有五六個房間,全都沒有人住,唯一在這兒住的,是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跛子,跛子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。雖然,他住的房間,與祖蔭所租的房間剛巧是隔壁,但祖蔭打聽得很清楚,這酒鬼雖然天天都醉,醉後便只是呼呼大睡,不會像其他的人,老是騷擾別人的。
這已是祖蔭搬進來個多星期之後了。
在這多天裏,一切都那麼的平靜,酒鬼有酒鬼天天在醉鄉裏,祖蔭有他自己上學上班。
每一件事情,對祖蔭來說,都是非常愜意的,平日校裏沒有課,他多與同學們在街上溜躂,或者聊天。但現在,沒有課的時候,他總愛回到家裏,在自己的房間裏唸唸書,或者在外邊的院子散步。
對這個新居,祖蔭真的有股說不出的喜愛情感,何況搬進來這些日子,太平無事的,半點異樣痕跡也淡有。這越發使祖蔭對外邊的訛傳嗤之以鼻,更不放在心上了。
※※※
那天,是星期一的上午,有兩堂課是必需要上的,祖蔭很早便離開那家古老房子,回到學校來。
「喂!近祖蔭,等等我,等一等我!」
剛踏進校園,一個聲音在背得直喚祖蔭的名字。
停下步,祖蔭見到追上來的人了。
「雷志強,你也到得這樣早?」
除了李衞之外,雷志強亦可以說是跟祖蔭頗投契的同學。
明明是在笑着,追上來還有點氣呼呼的,卻忽見雷志強臉色,轉得很可怕。
「你幹甚麼?」
見到雷志強呆若木鷄,祖蔭有點莫明奇妙。
「祖蔭,你……你是不是不舒服?」雷志強的神色很奇怪,問的話也奇怪。
「沒有哇!小雷,你怎會這樣說?」
「你的臉……臉色,好難看呀!」雷志強終於說了。
「怎麼會,我昨晚睡得挺好的。」祖蔭疑惑的,也本能用手摸摸臉孔,雖然明明知道是感覺不出甚麼來。
「你……你自己往洗手間去看看!」雷志強神色依然是驚惶的,瞧了祖蔭一眼,又道:「我昨晚有點筆記還沒做完,先走一步了。」
近祖蔭雖然想再呼叫,但是,雷志強經已走得很遠了。
心裏很是詫異,沒有辦法明白,雷志強怎麼會走上來對自己說那麼的一番話?事實上,祖蔭半點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。何況,上學之前,祖蔭亦曾對鏡梳頭,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臉,有任何不妥之處。
祖蔭是個自信心非常之強的年輕人,他沒有把雷志強的說話放在心內,繼續緩緩的向課室走去。
可是,祖蔭一邊走的時候,就發現事情似乎真的有點不妥。
校園裏本來有許多同學在那兒走着,本來祖蔭還不覺得有甚麼不妥,但他覺得有很多平日也跟自己點頭打招呼的同學,此刻他跟那些同學打招呼的時候,每個人看他一眼,就表情驚訝的避了開去。甚至還有些同學遠遠聚在一塊,三五成群的看着自己,竊竊私語。
儘管,祖蔭是個很有自信心的人。但是,同學一連串的異樣神色,也令他心中有個疙瘩。
正不知如何是好時,李衞在課室衝出來,當他看到祖蔭時,大驚失色。
「祖蔭!你怎麼了?他們果然沒有說錯!」
畢竟是好朋友,李衞不像別的同學,見到近祖蔭便調頭走。相反的,雖然吃驚,還是走上前來。
「他們到底說我甚麼?」祖蔭也焦急起來,一把抓住李衞追問。
「你……你難道自己不曉得?」李衞又在驚訝的問。
「今天為甚麼每個人見到我都避開,我真的莫明奇妙!」祖蔭困惱的說。
「唉!你自己去洗手間照照鏡子吧!」李衞也不說甚麼,只是催着祖蔭去洗手間看看自己的樣子。
「你的臉色真的好難看,難道你自己真的不覺得嗎?」李衞詫異的在問。
近祖蔭知道,這個跟自己相處了五年的同學,從來也不會欺騙自己的,如今連李衞也這樣對自己說,他不能不真的感到自己的臉上會有不妥之處。
匆匆忙忙的,近祖蔭便走進洗手間去。
當來到鏡子面前時,近祖蔭幾乎是緊張得摒住呼吸,往鏡子去望自己。
明明白白的,在早上自己走出家門時,也曾對鏡梳頭,未發覺自己的樣子或臉色有任何不妥之處。
而現在,當他抬起眼睛,看着鏡中的自己時,他只覺得腦子裏的血液全都空了,而整個人也幾乎站立不穩。
簡直沒有辦法相信,鏡子裏的人是自己!
使勁的把眼睛緊閉,搖了兩下頭,又再度把眼睛睜開來。然而,再向鏡子裏看的時候,還是那個可怕的模樣,鏡子裏的人竟就是自己!
沒有人會在照鏡子的時候,還不能認識淸楚自己的模樣,近祖蔭亦然!
可是,鏡裏的自己,實在太可怕了。
臉色是藍色的,像腿上穿的藍襪子般顏色。而光潤黑亮的頭髮,像堆乾草似的,呈現灰黃色,像上了年紀的人。
一夜白髮的人不是沒有,但是,一夜之間,臉色變成深藍,可就從來沒有。而事實上,這些事情,竟刹那間全發生在祖蔭身上。
「老天!為甚麼會這樣?為甚麼忽然間會變成這樣?我該怎辦?該怎辦?」
並不是為了愛美,任何人處於祖蔭的境界,也會像他一樣,既驚慌,又難過,更不知怎麼辦?
甚至,近祖蔭連踏出洗手間的勇氣也沒有了。
一個人如果臉孔忽然變了藍色,想來誰也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其他人。
別人也因為近祖蔭進了洗手間,每個人都怕了他,避開他。以致那廁所裏,就只剩下他一個。
近祖蔭以手掩住臉,若非他平日是頗有修養的靑年人,也許此刻已經抓住石頭,把鏡子的玻璃擲碎。
就在近祖蔭不斷的向自己呐喊時候,洗手間的門從外面被人推開,探頭進來的是李衞。
在這個時候,李衞竟肯來到茅坑去找自己,祖蔭真的是非常感動。
「李衞,我怎麼辦?我還能如何去見人?」祖蔭像遇溺時見到救星。
「唉!祖蔭,我早就警告過你,別搬到那鬼屋居住,瞧你現在忽然變了這副樣子,準是中了邪!」李衞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。
兩個唸了不少書的大學生,本就完全不信鬼神的,但在此時此刻,卻不由不相信了這件事。
「那我……現在怎麼辦?」祖蔭徬徨的問。
「我也不知道,但是,你總不成老是躱在糞坑裏,先回去再說!」
「我怎還能見人?」祖蔭道。
「我們找部黃包車,先到我家再說!」李衞確實很夠義氣。
「不,像我如今的樣子,又怎能到你家裏,不把你家裏的人嚇壞了才奇怪。」祖蔭忙道。
「那……那……」
並不是李衞有意退縮,當他想到自己若和祖蔭這般樣子回到家中,自己的家人也真的會被祖蔭嚇死!
「還是回那鬼屋去吧,李衞,我曉得你夠義氣,謝謝你,只要你替我喚一輛車子,我自己便可以回去了。」
「不,我陪你一塊回去,我就不相信會那麼邪門,總得商量個辦法才成。」李衞拍拍胸口的說。
黃包車伕是一邊拉,一邊在嘰咕,誰看到有個這樣藍色臉孔的怪人,坐自己的車,也會又驚又奇。加上他們吩咐要拉的目的地,竟是出了名的鬼房子,幾乎就立刻要推辭不去,但懾於祖蔭可怕的樣子,黃包車伕直把他當作妖魔鬼怪,不敢不跑這一趟生意。
在這種情形下,黃包車夫的嚕囌,是免不了的。
好不容易,來到那庭院森森的大宅前,車伕一接過李衞的車資,頭也不回,立刻便走了。
李衞還是第一次到這間屋子來,平日對這家屋子早就有了顧忌,如今祖蔭已變了這個樣子。李衞陪他回來,也確實是付出了很大的勇氣。若非那股友誼的力量在支持他,說甚麼也不會進去。
穿過了陰森的院子,祖蔭便領着李衞進入自己所租的房間。當他們經過那守屋的跛子的房間,靜悄悄的,顯然又在外邊買醉了。
長走廊是十分黑暗的,但進入了房間裏,就是窗明几淨,滿室皆春的樣子。
就連李衞,雖然抱着凜駭的心理進來,但房間的清靜和舒適,不但令他無法嗅到有半點可怖的氣息。相反的,心神也寧靜下來。
「坐吧!」
祖蔭拉開書桌旁的椅子,招呼李衞,但自己的臉上和頭髮出了這種毛病,連說話也顯得有神無氣。
剛才只顧打量着房間的佈置,根本就沒有去看祖蔭,此刻接過祖蔭的椅子時,才自自然然的看了祖蔭一眼。
當李衞的目光接觸到祖蔭的臉時,剛待接過來的椅子,也幾乎掉在地上。
「祖蔭,你的臉……」
李衞的大驚失色,使已有點神經質的近祖蔭嚇得一顆心快要跳出胸口來,本能的,用手撫着臉孔:
「怎麼了?我又變成甚麼鬼模樣?」
「你……你快點照照鏡子!」
※※※
握着鏡子的手顫動得非常,就差點兒要掉在地上粉碎。
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和勇氣,才正面的看着自己。
「天!怎麼會是這樣?怎麼又會變成這樣?」祖蔭失聲的在大叫。
「我也不曉得,剛才進來也不是這樣的!」李衞惘然的回答。
簡直是不可思議的,在外邊看祖蔭,明明是一副深藍色的臉,而頭髮像乾草般灰黃。
誰也不知道,在甚麼時候,祖蔭臉上的顏色已經退卻,而回復平日的臉色,頭上的灰黃頭髮,又回復平日的光亮黑澤。
「李衞,我……我不是眼花吧?」近祖蔭簡直沒有辦法相信鏡中的自己,會恢復原來的模樣。
「真的,祖蔭,我……我也不曉得是甚麼原因,反正,你就是和平時的你沒有分別了。」
能恢復原來的樣子,祖蔭是真的鬆了口氣,李衞見到朋友的災難成為過去,也極之高興。
他們畢竟是有腦袋的靑年人,當他們定下心神來,差不多同時的,心裏就泛起了那麼個念頭,也幾乎地異口同聲的叫了出來。
為甚麼臉上的藍色和頭髮,會忽然變回原狀?
「祖蔭,我看這間屋子,多少有點古怪,別說是我迷信,總以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還是快點兒搬吧!」李衞又再重提舊議。
「李衞,你真的相信這間屋子有點邪門?」近祖蔭嚴肅的瞪住李衞。
其實,他的心何嘗不在嘀咕,經過了這件事,誰還會不認為這間屋子不邪門?
「算了,如今的事已擺得明明白白,祖蔭,雖然這樣的說法,是有點兒迷信,但宇宙間,本就有許多東西,不由我們用科學方法可以解釋的,何必再冒這樣的險?還是快點離開這兒吧!」
「我明白你的意思,不過,李衛,我還是不大服氣,我就是想找出原因來!」近祖蔭還在猶疑。
「這樣吧,我們先離開這兒,到我家去,慢慢再研究這個問題吧!」
近祖蔭見李衛的熱誠,也非常感動,既然自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,驚慌也忘記了,才會又想及怎樣去揭開這屋子的謎,但李衞的話他也不好再逆其意了。
「祖蔭,趁現在還未天黑,我們快點走吧,今晚到我家過夜,我們慢慢研究!」
「也好,我先收拾些書本,今天已經沒有上課,許多問題都要靠自己去圖書館找答案。」
近祖蔭本來就一直是個很勤力的學生。
兩個年青人收拾了一些書籍,穿過那條幽暗走廊,便走到那樹木參天的院子,向街外走去。
當兩人的腳剛踏出院子時,詭秘的事又發生了。
是近祖蔭先瞧見李衞的臉開始在變。
「李衞,你的臉也在變顏色,你……你……」
同時的,李衞也立刻發現近祖蔭的臉也一樣的在變。「祖蔭,你也一樣……」
在黃昏的夕陽裏,只見近祖蔭和李衞,互相凝視,呆若木雞的站立。
這兒的路很淸靜,根本就沒有行人,若是有行人見到祖蔭他們此刻的樣子,不嚇得大驚失色才怪?兩個年靑人的臉色是深藍,而頭髮如枯草般乾瀝灰黃。
是李衞的心思轉動得最快,他抓住近祖蔭的手,驚慌的叫道:「祖蔭,糟了,這屋子真的有鬼,我們是再也走不出屋外了。」
「為……為甚麼?」祖蔭也驚慌的叫起來。
誰還能不驚?誰還能在聽到李衞的話不變色?
只是,兩張深藍色的臉,都使人無法看淸他們是否會聞言色變。
「祖蔭,我也不知道為甚麼,但是,你不妨自己想淸楚,事情絕不會是巧合,我們在屋裏都沒有事,但只要一走出屋外,就變了樣子,這……這不是特地要把我們困在屋裏嗎?」
近祖蔭失驚地叫起來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是我們再走進屋子裏,就會再恢復原狀?」
「我想,一定會是這樣!只要我們一走進去,我想我們臉上的藍色又會再褪去。」
「那我們走進去就會沒有甚麼事了。」祖蔭似乎還未釋然,滿以為回到屋子裏,便沒有事了。
「哎呀,你怎麼笨成這樣子,不錯,我們走進屋裏,就沒有事,但我們再也不能步出屋子之外,這不就是屋子要把我們困死於裏面?」李衞憂愁的說。
「阿衞,我……我們不如進去,跟那些惡魔鬼怪拚過!」近祖蔭衝動的說。
「不……祖蔭,你不要這麼衝動,我們甚麼也沒有看見,甚麼也沒有遇到,你去找誰?找誰拚命?」李衞身歷近祖蔭同樣的事情,但他的表現,卻比近祖蔭冷靜得多。
「那怎麼辦?」
在黃昏裏,忽然,祖蔭和李衞竟發現,他們臉上除了深藍色外,額上、眉梢各地方,竟起了重重的皺紋,要不是他們一直在凝視着對方的變化,簡直不能相信,他們會在刹那間,衰老了二三十年。
「阿衞,你老了,我也是一樣嗎?」李衞看着臉上的變化,近祖蔭也知道,巳經也逃不過這樣的劫數,因此,他發話的聲音,也是充滿絕望的。
「快點進屋子裏吧,再這樣下去,我很懷疑,我們會變成一副白骨。」
李衞在說話之時,他自己也感覺到,他的聲音是沙啞的,本來挺直的背部也佝僂起來,更可怕的是他看到自己本來光滑的手已經枯乾,而且佈滿了皺紋。
※※※
不能叫他們不相信。
兩人回到那詭秘的大屋裏之後,他們像走回靑春裏,他們又回復了本來的靑春。
「李衞,我不服氣,我們怎能被這間屋子困死?我們還有前途,還有希望的,我們怎可以永遠躱在這裏不見人?」祖蔭神智紛亂,大聲的咆哮。
李衞只是皺着眉,看着陽光被黑夜吞噬着,對近祖蔭的咆哮,像充耳不聞。
也大概是李衛的冷靜,終於,近祖蔭也明白,自己再毛躁,也解決不了事情,喝了幾口冷水,近祖蔭也就鎭定下來了。
大半天,李衞才從椅子上跳起來。
「祖蔭,你不是說,這屋裏還有個跛子在看屋的嗎?走,我們去找他,現在唯一的辦法,或者可從那跛子口裏,知道我們為甚麼會有這些怪現象發生!」
「你是指根叔?他未必在屋子裏。」祖蔭頓了頓,繼續又說:「根叔也是個怪異的人,他像有點神出鬼沒,我搬進來這麼久,只是見過他兩三次,他幾乎是沒有一刻清醒的,天天在醉鄉裏做人。」
「哼!我看只有這個跛子,會知道這屋子裏的事情,我們非找他問個明白不可!這是解決事情的一個根源辦法!」
「根叔,你醒醒,你快點醒醒。我有要緊的事情問你!」
他們好幸運,走進那跛子的房間時,跛子並沒有出外,已是醉得有點迷糊。
「根叔,根叔!」
在近祖蔭和李衞拚命的呼喚下,那跛子阿根,終於睜開了惺忪的醉眼。
「近……近先生,是你嗎?」
李衞倒了杯冷水,遞給了阿根,讓阿根喝下去。
冰冷的水倒進了胃部,阿根的神智似乎也淸醒了不少!人也冷靜許多。
「噢!天都全黑了,近先生,三更半夜你還不睡?這位是……」阿根的口齒有點含糊,但他指着李衞詢問,顯見他已經淸醒了不少。
「這是我的同學李衞!」近祖蔭介紹了一下,又道:「阿根叔,我們遇到了困難!」
聽了近祖蔭的話,阿根的眼,忽然暴射出一種驚惶的神色,而這種神色,李衞和近祖蔭都看在眼裏。
當下,近祖蔭便將事情一五一十的,全都說了出來,只見阿根一邊聽,神色一邊在變,到最後,阿根的臉色凝重得像生了大事。
「他們……他們終於還是不肯放過別人!」阿根在聽完祖蔭的話,他自言自語的說了這麼一句。
「根叔,你所指的他們,到底是甚麼人?」李衞馬上抓住阿根的話追問。
「他們就是這間屋子過去的男女主人!早二十年前他們一塊兒過世的。」阿根頓一頓,又睜開眼睛,望住近、李兩人,重重的嘆了口氣,又道:「你們……你們是逃不過他們的!」
近祖蔭說:「根叔,你的意思是,令我們這樣的,就是這間屋主的亡魂?」
「唔!」阿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,算是回答。
「為甚麼?我們又沒有開罪過他們,為甚麼他們要找到我們?」祖蔭又有點激動。
「他們根本不會計較你們是否得罪他們,我阿根十歲便在這裏侍候他們的,直到他們過世,但他們還不是把我困死在這兒,也許,我比你們要幸運點兒,我的腿把我的命換回來!」阿根看着自己斷了的腿,樣子是落寞的。
「根叔,你見到你主人的亡魂?」李衞問。
「沒有,李先生,大家總有個錯誤的觀念,亡魂就一定是模樣可怕的,出來嚇人的,其實,最可怕的亡魂,不是我們看得到的,他們根本就從不現身,但我們卻可以永遠感覺到他們就存在於我們的身邊。」
房裏雖然是有電燈,而房裏還有那麼三個人面面相對,但是,當聽到阿根的話時,李衞與近祖蔭,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,直覺的他們身邊,有兩個鬼魂在幽幽的盯着彼等一樣。
「阿根叔,你能不能告訴我們,你是怎樣用自己的腿,把性命換回來?」李衞開始追源究始。
「這該先從主人夫婦生前說起,」阿根捲了口紙煙,燃着,吸了一口,再繼續說:「這兒的主人姓金,也不曉得是做甚麼買賣的,反正就是很有錢的,金先生很年輕,死的時候才二十七歲,金太太
好像是跟金先生同年的,我來這兒是因為我爹爹在這兒做園丁,那年,金先生和金太太的感情已經開始破裂了,他們經常打架、爭吵,他們在互相仇恨,而也可以這樣說,是仇恨把他們害死的,因為金先生是殺死他的太太再自殺的。」
「為甚麼他們會互相仇恨?」祖蔭好奇的追問。
「我也不曉得,唉!夫婦間的怨恨,又怎會是旁人能了解,何況我當時年紀實在太小了,隱約記得,我爹爹說過,金太太好像在外邊有另外的愛人!」
「噢!」李衞和近祖蔭幾乎異口同聲的作出恍然大悟的驚嘆來。
「根叔,既然主人都死了,為甚麼你們還留在這兒?」祖蔭又問。
「金先生留下一封遺囑在律師樓,他聲言我爹或我爹的後人,看守這間屋子二十五年後,就將屋子轉贈給他,試問,我們這種窮人,得知這麼個消息,又怎會不留下來?」阿根把煙蒂扔掉,嘆口氣又繼續說:「到後來,我才想明白,金先生的遺囑,本就是有預謀的。」
「預謀?」
「是的,他們夫婦為仇恨而死,死後,仇恨卻沒有隨着消失,相反的,他們的恨意竟越來越濃,我爹也是在他們的亡魂的仇恨下死去的。」阿根沉痛說。
「阿根叔,你爹是怎樣死的?」
「初時,我爹遇到的情形,就和你們是一樣,後來,他熬不住,不能出去見人,就自己把自己吊死在院子的松樹上。」
背心一直在發涼,因為李衞和祖蔭,直覺自己的命運,也會步阿根父親的後塵。
「我為父親的死,又驚又怕,在我埋掉我爹的屍體時,便打算放棄這間屋子,正要收拾行囊離去時,我爹生前的異樣,又發生在我的身上,當時,我差點瘋了,街上我不能去,又不敢躭在屋裏,偏是我還比不上我爹的勇氣,敢去求死!」阿根在談及往事,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。
「那後來怎麼樣?」
「後來?我食不下,睡不着,又不敢往街上跑,神智也驚亂得有點失常,那個晚上,我獨個兒在院子裏,拚命的用頭去撞那些樹,我希望昏倒,昏倒就可以變得甚麼也不知道,你們瞧瞧,我額上的疤,就是撞到流血的傷痕!」阿根指着額上那個長長的舊疤,激動的說,「後來,我真的昏了過去,也不知道昏了多久,只記得在昏迷時,我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聲音,一個像金先生的聲音跟我說:阿根,你運氣好,你沒有了一條腿,我要了你的腿,就不能要你的命,你的運氣比你爹要好!當年,我聽完那些迷迷糊糊的話,竟就被腿上的刺痛驚醒過來,原來我那晚瘋狂的自已在院裏亂闖亂撞,竟不知不覺來到後院,摔倒在那些柴堆上,竟也不知是我的運氣好,還是倒楣,我不偏不倚的,被柴堆裏一根鋒利的鐵枝,刺中了大腿。」
「那很危險的!」
雖然阿根是在談及往事,但祖蔭與李衞,依然為他捏了把汗。
「原來,我竟昏迷了兩夜,醒來的時候,我額上的傷口的血都凝固了,而腿上的傷口,竟還有一堆螞蟻在爬着,醫生硬生生把我的腿鋸斷,這條命真的是檢回來的。」阿根自諷的道:「說來奇怪,
自此之後,我住在這間屋裏,平平安安,金先生夫婦的亡魂,也真的沒有騷擾過我,就是不明白,他們為甚麼在這個時候,又會找到你們身上?我還以為他們經過了我的事,已經安息了。」
阿根瞪着李衞和近祖蔭二人,他的目光,就似乎李衞和近祖蔭,是離死不遠的,所以泛起一遍同情和憐憫的神色。
「根叔,能有辦法,敎他們的亡魂出現嗎?」李衞咬住牙道。
阿根搖着頭,苦笑的說:「兩位先生,我們只是平凡的人,我們又怎可能探索到陰冥的境界?」
房裏是沉默,一遍死寂的,李衞和近祖蔭的心,似乎都停止跳動,阿根剛才的一番話,不正是把他們的境遇判了死刑嗎?
阿根似乎對這兩個已經被亡魂認定了要憎恨的年靑人,寄予好大的同情,所以,阿根也陪着他們,半句話也不說,讓他們自己去想解決的辦法。
好久,好久,近祖蔭的聲音先響起來。
「根叔,他們葬在那兒?」
「遵照金先生的遺囑,他們夫婦是葬在後園的井旁,就是我昏倒被鐵枝插進腿裏的地方!」阿根答。
李衞本來還在沉默的,但刹那間,他的腦海裏靈光一閃,似乎想到了辦法。
「根叔,你帶我們去,指出他們埋葬的正確位置,我希望,我們能想個辦法來。」李衞緊張的說。
「你有辦法?」
阿根與近祖蔭,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說。
※※※
阿根提着燈,以木杖支在脅下,一跛一跛的,把李衞和近祖蔭領到後園。
果然,後園是有一口井,井邊有兩伏比較高一點的泥塚。
瞧那兩穴高起的黃土,阿根便道:「這……這兒就是他們的墓穴!」
夜,本來就很靜。
夜,在這個可怕的金家大院裏,在經歷過這種可怕的事的三個人來說,就更加的可怕。
在微弱的燈火下,李衞,近祖蔭,阿根,似乎感覺到,黃土裏有兩對靑色的,充滿仇恨的眼睛,牢牢的向三人瞪視着。
風忽然吹得很勁,阿根手上提着的燈籠,似乎有點飄盪,火光也明滅不定的。
阿根是受過難的可憐人,在這種情形下,驚得噤若寒蟬,甚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一樣。
近祖蔭也實在不明白,李衞為甚麼要把自己帶到這裏來?他正要開口詢問,便看到李衞有許多奇怪的動作。
李衞沒有說話,只是從口袋裏掏出一柄小刀來。
明滅不定的火光中,可以見到,李衞手在顫慄的,正當祖蔭想發話時,只見刀光一閃,李衞已用刀,在自己的左臂上劃了一道創口。
鮮血立刻從傷口中冒出,鮮血立刻的滴在黃土裏,而兩堆黃土,很快把鮮血吸光。
「李衞,你……」
「別多問,照我同樣方法去做!」
李衞沉聲一喝,把刀遞給祖蔭,咬着牙,撕了些襯衣的布,包裹自己的傷口。
用刀去刺傷自己,也同樣要付出很大的勇氣,雖然,近祖蔭不明白李衞為甚麼要這麼做?但李衞既然如此,他亦只有仿效。
鋒利的刀,劃過臂上,是刺痛的!
滴在黃土上的鮮血,卻是熾熱的!
※※※
在李衞和近祖蔭把臂上的傷口都包裹好的時候,天已經開始亮了。
一直在驚愣裏的阿根,也將燈籠吹滅,因為陽光的出現,已用不着它了。
「李衞,這……」
撫了左臂上的傷口一下,李衞笑說:「我們畢竟比根叔還幸運!我想,再沒有事了,今天早上也有課,我們快點準備吧。」
「你……你怎知道沒有事?李衞,你在說甚麼?」祖蔭還在叫着。
一直沉默的阿根,此刻竟搶先開口了。
「近先生,我想,你們真沒有事了,你還不明白,你們剛才已用鮮血,滿足了金先生和金太太亡魂的仇恨,不錯,你們比我更幸運一點!」阿根看着自己半空的腿,笑得有點苦澀。
※※※
仇恨,真的只有鮮血才能洗淨?沒有人知道,但直到今天,世界上許多人的仇恨,還是用這個古老的方法去洗淨,所以,中東、越南處處烽火。
這是人類悲哀,人類還是擺脫不了仇恨的支使!
陽光已透進園子裏,陽光下的金家大屋,是明亮的,雄偉的,誰也想不到,這兒曾經有過這麼的驚怖故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