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相,從掌紋中看到過去未來!
觀氣色,從你的臉孔裏,去尋你今後的命運!這似乎是一件很玄妙的事,而且又像沒有甚麼根據。可是,在古今中外,麻衣相法像代代相傳,直到今天,依然有很多人去找這類人去問卜前程。有人說,麻衣相法是旁門左道,是邪門的東西,也有人說,從掌紋至氣色去占前程,是一門很合邏輯的大學問。到底,誰是誰非,筆者不敢確定。
只不過,有一點我們得承認的,就是直到今日,麻衣相法在每個大城市中都有存在,而深信這玄妙相學的,還是大有其人。
這個故事的發生,卻是在三十多年前的中國大陸!
※※※
「鬼谷子」的名字,在上海市是無有不知的!
每天,找鬼谷子算命,占卜的人,多得要排隊,儘管有人說,鬼谷子只是江湖術士,招搖混騙來求生存。但是,被鬼谷子指點迷津過的人,卻對鬼谷子是深信不疑,佩服至五體投地的!
別看鬼谷子是靠看相而生活,他可活得不錯,生意多得叫他應接不暇,而他的口袋也越來越滿,早就在鄉下蓋起大房子了。
鬼谷子的「相館」,是落座於黃浦灘頭,他替人占卜的時間,也分開為早午晚,像大夫診病似的,竟有規定的時間!
這天黃昏,鬼谷子吃過晚飯後,又開始為客人們算命觀氣色了。
今夜的客人似乎特別多,一直到晚上九點鐘,已到鬼谷子休息的時間了。
然而,還有一個客人在外面。
除下了那副金絲眼鏡,鬼谷子伸了個懶腰,準備回後面的房間去休息,卻見為他跑腿的小工,匆匆的走來。
「小馬,把大門關好,我要進去睡了!」鬼谷子見到那小工進來就道。
「師傅,不成啊!外邊有一個客人,說甚麼也不肯離去!」小馬苦着臉說。
「胡鬧!小馬,你沒有告訴過他,我這兒是逾時不看的嗎?你出去告訴他,想我指點迷津,明天再來!」鬼谷子寒着臉說。
也別怪鬼谷子的架子大,實在是他的名聲太好,每天去找他的人,多得要命。要是每個上門的客人,不理時間過了多少,每個都看,鬼谷子連覺也不用睡了。
小馬咬咬唇,又道:「師傅,我已經跟他說過了,可是,他就是不肯走……」
鬼谷子正待開口再責備小馬。忽然,房門被推開,一個年紀卅歲左右的男子,冒失的闖了進來。
「師傅,就……就是他……」
小馬看着進來的人,便開口叫起來。不過,他的話還未說完,進來的人已搶着說話了。
「鬼谷子師傅,很對不起,我擅自闖了進來,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。雖然,我知道你已經須要休息了,但是,我……還是大膽的請求,師傅你能替我看看!」
人家先道了歉,鬼谷子就算是有很大的脾氣,也發不出來。而且,那人的態度非常誠懇,禮貌也很好,一副專誠來向鬼谷子求敎的樣子。本來很大的火氣,剎那間竟被此人三言兩語就打消了。
「好吧!本來我已經要休息了,但看你是遠道而來,我就破例跟你研究研究吧!」
「師傅,你……」
對鬼谷子忽然的轉變,小馬感到非常奇怪,正欲開口,鬼谷子又打斷了他的話。
「小馬!你可知道規矩,我跟客人談話,你躭在這裏要幹甚麼?還不快出去!」
碰了一鼻子的灰便,小馬嘀咕着退下去。
※※※
重新將金絲眼鏡戴上。
在不算太明亮的燈光下,鬼谷子便向這個客人端詳起來!
這人是三十二三歲年紀,相貌堂堂,眉毛很濃,依相學來說,這種眉該叫「臥蠶」眉,在黃浦灘頭吃四方的老大爺們,信奉的關聖爺,也正是有這道「臥蠶眉」呢!
這人的眉是長得很好,不過,那雙眼睛卻沒有神采,依相法裏講,眼裏無神的人,一定是走着霉運。
也合道理,不是走霉運的人,又怎會來看相?要求別人指點迷津?
「先生,你貴姓?台甫是……?」
鬼谷子也不將自己剛才的觀察說出來,卻按平常的慣例,先向客人請敎姓名。
「我姓蘇,叫寄塵!」那客人回答。
鬼谷子重覆了那人的話,握着毛筆,就在桌上的白紙寫下了這人的姓名。
「蘇先生,你想看甚麼?」
「請師傅替我批命,也看個全相,好嗎?」蘇寄塵問答。
「蘇先生,你是那一年出生的?」
「我是癸丑年的,三月初一戌時出世!」蘇寄塵答。
合指一推,鬼谷子又運筆如飛的在那批命紙上,寫下蘇寄塵的時辰八字。
「癸丑年的,蘇先生是屬牛的了!」
「正是!」蘇寄塵又恭敬的回答。
托一托要滑下鼻樑的眼鏡,拉着那懸在天花板上的電燈,移近寄塵的臉前,鬼谷子一派嚴肅的,認認真真的端詳了蘇寄塵的氣色。
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被人注視,蘇寄塵有點兒尷尬,卻又不能不由得鬼谷子的眼睛,在自己的臉上溜來溜去!
氣氛很沉默,誰也沒做聲,只有那擱在酸枝桌上的大鐘,發出的嗒的嗒的響聲。
過了好一會,鬼谷子才把燈移開。
「蘇先生,請你拿出左掌,讓我看看!」
蘇寄塵依言的,把左手遞到鬼谷子的桌前,掌心向上,讓鬼谷子仔細的端詳了。
燈下,蘇寄塵的掌手,紋理縱橫,瞧上去非常複雜。
也像剛才一樣,鬼谷子似乎看得十分仔細,一邊看,一邊又在批命紙上寫着寫着。
良久,鬼谷子就開口了。
「蘇先生,我是按理直說的,你不會介意吧?」
「當然不會,請師父直言好了。」
※※※
蘇寄塵是寧波人氏,排行最末,上面還有三個兄長。不過,他既是幼子,自幼特別得到父母的痛愛。
他少年時候,身體強壯,唸書也很聰明,在他十五歲那年,他的兄長在上海任高職,於是全家也搬到這大城來!
就在蘇寄塵二十歲的那一年,有一天,他放了學,與幾個同學在霞飛路上逛街,迎面有幾個女學生走過。
那群女孩子也是邊走邊談的,只是,蘇寄塵看到其中的一個女孩,竟整個人呆住了。
那女孩穿着湖水綠色的大衿衫,一條深藍色的裙子,白襪子黑布鞋,打扮得十分樸素。
可是,令蘇寄塵呆住的,是女孩子的美貌。
真的,那女孩子很美,瓜子臉,大眼睛,亮亮的瞳孔,活像會說話一樣。嘴巴很小,微微的上翹,有股說不出得嫵媚。
血氣方剛的寄塵,從來也沒有這樣的對一個女孩子動過心。但是,在這刹那間,他卻像身不由己的,兩隻眼睛,無法離得開那女孩的臉上。
那女孩子也發覺到,臉前有一個少年人,對自己不禮貌的凝注。很自然的,她的眼睛,也溜向那向自己注目的年靑人。
也許,這就是所謂一見鍾情吧!
當女孩子看見蘇寄塵時,她也是立刻的,就被蘇寄塵英俊的外貌吸引,沒由來的也對他大膽的注視。
儘管,彼此只是擦身便走過,那所謂凝注,也只是刹那間的事。不過,對他們兩人來說,那四目交投,似乎有一千年,一萬年,他們對對方的型貌,已在那互相交投的一瞥下,深深的印在腦海中,就彷彿他們很早很早之前,已經認識,對於對方的樣子,永遠也不會忘記。
當女孩子在身邊走過後,寄塵還在發愣愣!
「怎麼了!寄塵,你中邪了!」
身邊朋友的取笑,使寄塵萬分不情願的,跌回現實裏。面子還嫩的寄塵,不由靦覥的報以一笑,也藉此掩飾心裏的窘態。
「寄塵,你看中了剛才的女孩子?是不是?」一個心思較敏捷的同伴,對寄塵剛才的失態,全看在眼裏,此刻就忍不住取笑起來。
「那……那有這一回事!」年靑人總是怕羞的,寄塵也不例外,這時慌忙的否認,並且還加以掩飾的強調:「你以為我神經病,我又不認識人家,道上隨時都會碰到女人,難道我還能見一個,喜歡一個?」
很快的,他們已忘了寄塵的事,又愉快的拿別的事情作話題了。
只有寄塵,還是有點兒失魂落魄,剛才那個女孩子的形貌,還在他的臉前搖晃着,久久不能消失。
那一天晚上,寄塵躺在床上,心裏想着的,還是白天碰面的那個女孩子。
這是一種緣份吧!
少男少女對異性總會特別的敏感,但像此刻那樣,對一個全不認識,甚至連名字也不曉得的女孩子,念念不忘,畢竟是很少發生的事。
寄塵那時候還年青,還嫩得很,雖然唸的是新書,不過,他可不敢把心裏的事,向任何人透露。
他曉得,要是他對別人提起,自己竟然會愛上一個只在街上碰過一次面,連對方名字也不曉得的女孩子,別人準會取笑自己!
可是,自那天之後,寄塵完全變了。
他很少說話,平日放學回家,也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面。
更有很多次,寄塵獨個兒在霞飛路上徘徊,直至深夜還不願回家。
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的事!只有他自己明白,那壓在心頭的人影,印象越來越鮮明,只要他把眼睛一閉上,那條黑色的辮子,水晶晶的大眼睛,就會立刻的在寄塵的眼前泛起來。
好多次,他獨個兒在霞飛路上徘徊,是因為他渴望,能有一天,再和那個女孩子碰頭,他心裏明白,縱使是碰到了,他也沒有膽量,對那女孩子打招呼,但心裏卻沒有辦法壓抑得住,那怕是再多看那女孩一眼的希望和滿足!
寄塵很不快樂!因為拂不散心頭的人影!
夢廻裏,他的心在吶喊着:上天,為甚麼你安排了我跟她碰面,卻又不安排我們再一次重逢,老天,為甚麼要這樣的折磨我?
※※※
蘇寄塵的嘴巴張得很大!
鬼谷子竟然把自己的往事,娓娓道來,甚至連蘇寄塵當年心裏的懊惱,也詳詳細細的說了出來,這又怎不令蘇寄塵呆住了。
鬼谷子也發現了蘇寄塵神色的變化,他當然明白,為甚麼蘇寄塵的模樣會這樣?因為,在許多客人的身上,鬼谷子對這種神情,已經熟悉得不可能再熟悉了。
這也是鬼谷子自傲的地方,他是能知道過去未來的!
從每個人的掌紋,氣色裏,鬼谷子就有本領,將這個人的出身,以前的經過說出來,甚至對於將來的際遇,鬼谷子也可以十拿九穩的預卜。
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,為甚麼鬼谷子有這樣的本領?
只有鬼谷子自己獨個兒知道。
「蘇先生,你怎麼了?」鬼谷子故意的問。
「師傅,你……你太高明了!」蘇寄塵讚嘆道。
很滿意地點點頭!鬼谷子剛才的發問,不正是要等待蘇寄塵的讚美嗎?
「我沒有說錯吧?」鬼谷子並不誠意的問,他太明白自己是不會算錯的。
果然,蘇寄塵又開口了。
「沒有!一點也沒有!師傅,正是這樣,我就是二十歲那一年,跟她在霞飛路上第一次見面!」蘇寄塵的話說得很感觸!
忽然,鬼谷子的毛筆桿,指着蘇寄塵左掌的一道雜亂的紋,嚴肅的說:
「沒有錯的,蘇先生,你自己瞧瞧,就是這條紋了,就是這條紋了,這條紋就註定了你的命裏有『桃花劫』,唔!有『桃花劫』!」
※※※
寄塵忍受着感情上的折磨。
好多次,他企圖把心裏的影子擺脫。
他告訴自己,命中註定了,他和她只有碰一次面的緣份!
既然再也碰不到她,又何苦再去想?說不定,那女孩子早就有了意中人。
縱使命裏讓他們再有碰頭的機會又如何?她還會記得自己嗎?寄塵對自己說:不會的,她難道會和我一樣,見了一次就念念不忘嗎?
感情跟理智交鋒了許多次,但是,寄塵的腦海中,還是不能把她忘記!
合該是命吧!也許是上天在作弄他?
在寄塵努力的壓制自己再去想那個「幻影」的時候,他們竟又再相逢了。
是一年之後的事!
那一晚,寄塵從外邊回家,在弄堂口,他竟在毫無心理的準備下,意外的又見到她了!
已經是黃昏的時候,天氣很冷,北風刮過來,使臉上發痛的。
寄塵走得很快,很急!誰不希望,趕快回到家中,去烘烘火爐,這種鬼天氣!
當寄塵走進弄堂時,眼前就有一個很熟悉,很熟悉,永遠不能忘卻的人影出現!
是她!
就是那個不能忘卻的女孩!
還是梳着油油的辮子,那深藍色的絨大衣,披着一條白色的圍巾,還是迎面的向自己走過來!
風吹得很烈,天氣冷得使人發抖,只是寄塵完全忘了周圍的天氣和環境,他的眼睛發直的,大膽的,凝注着那女孩!
天地在刹那間停頓了一樣!
寄塵那麼呆呆的凝視着對方時,他也接觸了,對方那對像會說話的眼睛。
原來,女孩也發現了他!
從她的眼神裏,寄塵找到一個答案,一年了,她也沒有忘記自己!
這麼樣的彼此凝視着,狹窄的弄堂裏,他們之間落腳的距離,有一丈左右吧!
可是,他們還是能把對方的樣子,看得很清晰——像是要將對方的形象,從這刻開始,永記心底!
好想跑過去,打一個招呼,說幾句話,寄塵的心在想着。
這樣的互相凝視,大約有一分鐘左右吧!
忽然,一陣吆喝的聲音響起。
是有一輛黃包車,從大街拉進弄堂裏,黃包車的車伕,正警告弄堂裏站着的人快讓開!
接着,黃包車無情的在兩人的距離中間穿過,把他們的視線阻隔着。
當黃包車自寄塵的面前溜開的時間,刹那間,寄塵的心像懸空了一樣!
眼前的女孩不見了!
趕快的用眼睛去搜索,終於,寄塵看到,在一片昏黃的弄堂拐彎處,女孩正垂着頭,匆匆的走着。
血,一下子在心裏沸騰着!
有一個衝動,寄塵追上前去,往女孩離開的地方追去。
他要拉着她,問一聲好,那怕只問一句,心裏也會滿足!
可是,當寄塵走了兩步時,忽然,他的腳停頓住了。
「我能嗎?我怎麼可以這樣冒失的追上去?她會以為我是個登徒浪子,要是嚇着了她,那時,我該怎麼辦?」
就在寄塵的心裏在猶疑着時,舉頭再望,女孩的影子,早已在一片昏黃的弄堂裏消失!
※※※
有點兒怏怏不樂,也有點兒心喜。
自從再次見到那女孩子之後,寄塵的心理,很矛盾。
他有點恨自己,為甚麼要錯過了那麼大好的機會,他原本可以衝上前去,為甚麼那禮敎觀念,使他錯過了這個機緣。
他也有點高興,因為,在那凝注下,他可以肯定,女孩的心裏也有他!
不是嗎?他還可以記得淸淸楚楚的,女孩的臉,是一片酡紅,那醉人的眸子裏,像帶了一種親切的關注!
是做夢吧?寄塵好矛盾,他很希望能在女孩的眼神裏,抓住一點東西,但是他又否定了那眼神,是自己的幻想,他是害怕這幻想,會使他日後帶來更大的失望吧!
每個戀愛的年靑人,總避不了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,是嗎?
可是,寄塵這種樣子,可以說是「在」戀愛嗎?
不曉得,連寄塵也不敢肯定!
那天弄堂口的重逢,卻實實在在的,使寄塵忍不住了。
他曾經試探過,查詢過,那女孩是否住在弄堂裏?又是否她的親戚住在這兒附近?
因為,女孩竟會在寄塵家住的弄堂裏出現!
沒有結果,一點結果也沒有!
夜裏,寄塵嚐了許多失眠的滋味!
「天!要是你真的刻意為我們安排,求你讓我知道她的蹤跡,那怕只是知道她的名字!」
寄塵的禱告,上蒼並沒有接納,對心裏的人影,他仍然甚麼也不知道!
※※※
是夏天了。
在學校裏出來,雨下得很大,很大!
撐着油紙傘的寄塵,匆忙的在路上走着。
這要命的雨,令他混身濕透,油紙傘在這種暴雨中,一點也派不上用場!
正匆忙的在路邊走着,忽然,一道水花在他的身邊濺過來,立刻的,寄塵的臉也濕了一大遍。
抬起頭,正想罵一罵那冒失的人!
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,寄塵的眼睛在發直!
一輛黃包車,在身邊經過,剛才的水花,是黃包車的輪子激起來的!
黃包車的油布,被掀開了一角,一張永遠叫他忘不了的臉孔,在黃油布的那一角露出來!
是她!正是她!
那日念夜念的女孩!
那臉孔,寄塵永遠也忘不了。
那臉孔,正露出一副歉然的神色。
那眼神,柔得像溪裏的水!
只是,就那麼的一瞥下,黃包車遠去了。
雨!
那翻江倒海的雨!把油布裏的臉孔隔住了!
眼前是迷濛一遍,寄塵再也看不到甚麼!
不能再遲疑,不能再錯過這一個機會!
寄塵直往前衝,他只有一個念頭,追上那黃包車,追上那油布裏的人!
「叭!」
寄塵的腳,被濕滑的小石子一絆,油紙傘脫手飛出,人竟結結實實的倒在地上。
膝蓋在發痛,寄塵卻瘋狂似的掙紮着站了起來!
雨還是那麼大!
眼前是一遍濛濛的雨,黃包車已經沒有了影兒。
黃包車裏的人,已經不曉得落在何方!
雨中,寄塵失神了。
※※※
「師傅,你太高明了!你連我摔了一跤也知道!」蘇寄塵在叫着。
鬼谷子的嘴角傲然的有絲笑意,可是,他的眼睛,卻凝注着寄塵的手心!
「蘇先生,在雨中摔了一跤的那一年,你二十二歲了吧。」
「是的!」
「唔!你看這道紋?就是下一年,這道紋明顯的表示出,你的生命在這一年,有了很大的變化!」鬼谷子道。
「你……你知道!」蘇寄塵又在驚叫。
寄塵沒有辦法,忘掉雨簾中的那張臉孔!
無情的一摔,使他摔掉了相認的機會,他悵惘,他難過,但黃包車已經在雨中隱去了。
是緣份?
命中註定他們相遇,註定他們有重見兩次的機會,但命運卻又捉弄他們,使他們無緣認識。
日子溜得很快,無聲無息的,在默默想念那雨裏的女孩中,時間過得像特別快!
那一年,在寄塵的生命中,又是發生了一件大事。
廿五歲了,日子快得無情,從在霞飛路見那女孩的第一眼開始,已經不知不覺又五年了。
在那個時代,在那種社會制度下,廿五歲的男孩子,應該是結婚的年齡,很多廿五歲的男孩,成家立業後,已當了別人的父親。
寄塵的雙親,不斷催促兒子成親。
但——雨簾後的影子,依舊拂不開!
寄塵推搪過很多次,說了一千個藉口,沒有用,母親還是托媒妁,帶寄塵去相親!
那女孩叫秀宜!
平凡的臉孔,沒有寄塵心頭人影十分一之美,但是,一看上去,就知道她是個賢慧的女孩!
除了心頭的人影,寄塵對任何女孩都沒印象,只是寄塵的母親,對秀宜是——一見投緣!
五年了!若是有緣總該還會相見,五年來的懷念,已使寄塵有點兒心灰意冷!
也不知為甚麼,在母親的擺佈下,在父親的授意下,寄塵像走進了另一個夢裏。
不能明白自己是怎樣把秀宜娶進家門,更不知道自己怎樣跟這個陌生的女孩拜天地,進洞房……
一切是糢糢糊糊的!
當寄塵醒過來後,發現身邊多了一個女子,他才隱隱覺得,他的生命有了變化!
那陌生的,叫秀宜的女孩——是自己的妻子!
※※※
新婚,並沒有給寄塵帶來應有的甜蜜和欣悅!
寄塵的母親,眼光是一點兒也沒錯的,秀宜是個好媳婦,賢淑,柔順,很快的,家裏上上下下的人,都喜歡這個新媳婦。
寄塵呢?
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裏的感受,反正,他是那麼淡淡的,溫溫吞吞的,說不上對秀宜很好,也不能說是壞。
他們不像其他夫婦,恩恩愛愛,也不像別的夫婦,吵完了又打,打完架又和好。
一句話,寄塵對秀宜,是很客氣,很客氣的!
※※※
鬼谷子把眼鏡往上一推,他忽然住口了,只是看着蘇寄塵的臉。
「師傅,你真行,你怎會連內子的名字也知道?」蘇寄塵問。
「天機——不可洩露。」鬼谷子故作神秘似的,又有點兒得意的說:「這是家傳的,要是告訴你,我怎能算得出來,我就不叫人學得像我自己一樣嗎?」
蘇寄塵除了一連串的稱是之外,還可以接上甚麼話?
鬼谷子對這位客人的態度,像是十分滿意,打了個呵欠,把燈移近寄塵的掌心。
他又繼續說下去了……
※※※
大概是婚後一年吧!
秀宜終於傳出了有孕的消息。
知道將為人父,寄塵倒變得非常興奮和激動,這本是每個快當父親的人之正常現象!
一年多的共同生活,寄塵對這個本來陌生的妻子沒有愛情,也沒有感情,何況,秀宜克盡婦道,上孝公婆,下對僕人,都是和藹可親,對寄塵之無微不至,更是不在話下了。
當寄塵知道這個一年多以來,跟自己同睡一個房間的女人,懷了自己的骨肉時,他對秀宜的態度,也轉變了不少。
在興奮的迎接未來的孩子誕生時,相對的,那徘徊在寄塵心頭的人影,也開始淡卻,淡卻!
是深秋的時候,秀宜終於臨盆了。
端是好福氣,一點也沒叫老人家失望,秀宜給寄塵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兒子。
兒子的降生,寄塵激動莫名,對秀宜的態度,比往常更好了。
※※※
「蘇先生,你瞧,你的掌紋多複雜!唉!」鬼谷子的聲音響着。
那支竹造的毛筆筆桿,在蘇寄塵的掌心上劃來劃去,一種酸軟的感覺,使寄塵忍不住想縮手。
「喂!別動。」鬼谷子抓住寄塵的手,提醒他不要亂動。
毛筆又在寄塵的掌心上移動着。
「你瞧,就是這裏,就在這兒,蘇先生。你是命中註定,要有桃花劫的,你自己瞧,你娶妻子後,本來就會過得很好,偏生了這一道劫紋,把你弄個家散人亡,唉!」鬼谷子嚕囌了一大堆。
是真的嗎?鬼谷子的說話會是真的能知道過去未來?
※※※
孩子很壯,哭起來的聲音很響亮,特別是在深夜時份,哭得寄塵連睡覺的時間也被打斷。
剛當母親的秀宜,是被孩子弄得天旋地轉,手忙腳亂!
按道理,肥壯的孩子,應該是很乖的,吃飽了就睡覺,只有寄塵的兒子,會吵得這樣怕人。
還是寄塵的母親有經驗,小孫子這樣不聽話,老人家終於發現了蹊蹺來。
孩子的吵,哭,是因為肚子餓!
是秀宜身體不好,沒有足夠的奶水哺兒!
商量的結果下,請個乳娘回來,一方面讓孩子可以吃飽,另一方面,有乳娘帶着小孩,秀宜可以好好的調養!
以前的人家,請乳娘有一個規定,一定要樣貌端正的,他們的理論是,孩子吃乳的奶水,樣子會漸漸和乳娘相仿,假如乳娘樣貌不夠端莊,孩子也就會醜陋!
無論這個講法,是否有科學的根據,但是,當時的人請乳娘,是這就麼個規矩!
※※※
是命!真的是命!
當寄塵第一眼見到孩子的乳娘時,他直覺自己的心快要窒息了!
那塵封在心底,快要淡得沒有蹤跡的人影,竟就站在自己的面前!
霞飛路的邂逅,胡同裏的重逢,暴雨中的儷影,一幕一幕的,在他眼前重現。
幾許相思,幾許懷念,如今這個人影,竟怯生生的就在眼前。
可是,他能衝上前去!他能將她擁進懷中細訴衷曲?
不!他甚麼也不能做,寄塵甚至於連動也不動一下。
她就坐在那兒,抱着自己的兒子,屬於自己和秀宜的孩子!
她不復是梳着兩條油亮亮辮子的少女!不復再是胡同口,夕陽下那羞人答答的少女!
辮子早挽成了油油的髻子,她早就嫁了人,養了孩子!
不是嗎?大家都叫她張嫂,沒養過孩子,又能來他家當孩子的乳娘嗎?
有種憤怒,有股妒忌,也有種酸溜溜的感覺,在寄塵的心裏混成一片。
好自私,張嫂嫁了人,跟寄塵娶妻生子,不正是同樣嗎?偏是寄塵還有一種她本是屬於自己的感受!他竟然覺得,她負了自己!
多可笑!
※※※
這一夜,寄塵沒有辦法進入夢鄉。
心底裏是百般滋味,已淡去的人影,比以前更淸晰了,他沒有辦法忘得了,張嫂那對似有薄怨的大眼睛!
這一切是命中註定,這一切是上天在捉弄他們。
他們既無緣結合,卻安排他們各已成親後再度重逢。
身邊的秀宜發出均勻的鼻息,寄塵悄悄走下床來。她半點也沒有發覺!
靜靜的離開房間,走進孩子和乳娘的房間。
他——寄塵,靜靜的踏進一個悲劇裏!
※※※
「誰?」
黑暗中,張嫂發覺房門被推開。
「是我!」
在寄塵回答的時候,房裏的電燈已亮了。
「是少爺!孩子已經睡了!」
張嫂回答,頭垂得很低,不敢接觸寄塵那充滿柔情的眼睛。
「我不是來看孩子,我是來看妳!」寄塵低沉着聲音說!
吃驚的抬頭,寄塵可以看到,她的眼中閃着淚花,令他心跳的淚花!
「不!少爺,很夜了,請你回去吧,我是已經結了婚的人,我不能讓人家說閒話!」
她哀求着,聲音是令人柔腸百轉的。
控制不了自己,寄塵衝上前去,他抓到她冰涼的手。
「妳說,妳為甚麼來?為甚麼還要來?」
失神的眼裏,淌下了一滴淚來。
「放開我,請你……」她求着。
狠狠的,寄塵鬆開了那冰涼的手,說不出原因來,也許他在生自己的氣,也許,他是氣命運在捉弄他們。
「家裏沒有錢,米缸裏沒有米,他——他又是在外邊賭得大半個月也不回來一次,我……我還得跟孩子活下去,我只好來了!」
他似乎恢復了常態,聲音是平淡的,冷靜的,像聽說着一些不關自己的事似的。
寄塵的心在發痛,那平淡的話,卻充份的使他明白,她婚後生活的悽慘!
咬着唇,寄塵找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。
「少爺,請你回去,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!」
是她的聲音先響起來。
「叫我寄塵!」寄塵的聲音雖然低沉,卻是在咆吼。
「不!我不配,我只是個下人,少爺!」
像被人在心裏刮了一下,她的話像針,刺得他的心在滴血!
「妳!知道嗎?妳本來是屬於我的,那天在雨中,要不是我摔下來,我一定可以把黃包車追
到!」
像回到幾年前的雨中。
「是的,我在車上看到你追上來,可是,雨太大,一晃眼,雨就把我的視線隔開了,這是命!命中註定!」
她的聲音像夢囈,那失神的眼睛,刹那間回復了昔日的動人!
寄塵的心忽然跳得很劇烈。
「對了,我還未知道妳的名字,本來的名字?」
「翠鳳!」
很激動的,寄塵用手把她的下顎抬起。
「翠鳳,這一次我終於追上來了,以後,我也不會再讓妳走開……」
※※※
秀宜一點兒也不知道,寄塵比以前對自己好得多了。
她對張嫂——他一點也不知道,張嫂的名叫小翠鳳,她很滿意這一個乳娘,在張嫂的照顧下,孩子很健康,也很聽話!
好粗心的女人!
秀宜竟完全沒有發覺,本來憔悴的乳娘。來了兩個月之後,臉色紅潤了,飽滿了。
她也不曉得,自己的丈夫,看着乳娘的眼神,是那麼的柔,柔得使人心動。
而這種神色,從來未在寄塵身上出現過的。
她更未留意,當自己和寄塵一塊去看兒子的時候,乳娘的目光,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,避開丈夫!
自以為活在幸福裏的女人!
也許,不知道比知道的更好,最低限度,不知道的時候,還可以活得像做着美夢!
※※※
紙總包不住火。
那個晚上,天氣很熱。
半夜,秀宜被身邊的熱浪迫得醒了過來,很自然的,她就發現寄塵不在身邊。
有點兒奇怪,秀宜輕喚了兩聲,沒有回答。
「難道上廁所去了!」
秀宜自己為丈夫解釋,心中就不以為意,抹了把汗,又上床去了。
可是,等了半小時,寄塵還是沒有影子。
秀宜再也不能安穩的睡覺了,而且心裏也浮起了種種疑團!
於是,秀宜離開了房間,到外邊去找寄塵了。
大屋裏每一個人都熟睡,只有張嫂的房間,隱隱約約的透出些燈光來。
有點兒好奇,秀宜還沒有想及其他,只以為兒子半夜醒了,所以,便走過去觀望一下。
窗是紙糊的,而且還開了一條縫,在秀宜要推開房門時,卻從窗縫中看到了兩個相擁的影子。
任天地要變,兩個影子的形象,卻使秀宜永遠也忘不了。
淚水在眼前湧起來,兩個相擁的影子,忽然在秀宜面前糢糊了,而且像不斷的在離她遠去。
沒有人會知道,秀宜的唇子幾乎要咬破了,為的是不讓自己的哭泣發出任何的聲響。
末日似乎一下子來到她的眼前。
※※※
黑暗總得過去!
天亮時,蘇家大宅的每個人都在沸騰。
因為——少奶奶吊頸死了。
第一個發現秀宜懸樑的——是寄塵,當他從翠鳳的房間回來後,就見到秀宜那懸在半空的腳。
秀宜早斷了氣。
桌面上有一封遺書,她甚麼也沒有抱怨,只是囑咐寄塵和翠鳳,以後要好好善待自己的兒子。
那是一個晴天霹靂,寄塵撫着妻子的屍體,不由得流下淚水來。
除了寄塵和翠鳳外,沒有人知道好端端的少奶奶,為甚麼會自尋短見!
但秀宜的死,對蘇家上上下下的人來說,都是十分的轟動。
想起秀宜生前的賢淑,老太太哭得很傷心。
※※※
「唉!」
蘇寄塵在重重的嘆了一口氣,鬼谷子的靈驗,使寄塵回首往事,仍不禁欷歔不已!
鬼谷子卻是很認真的,繼續的仔細觀察寄塵的掌紋,然後就道:「咦!這條紋……這條紋……」
忽然,鬼谷子的臉色變得蒼白,他握毛筆的手也開始發抖,他和剛才的態度竟完全變得兩樣!
鬼谷子的眼睛睜得很大,很大,一種很可怖的光芒在他的眼神迸射出來。
「蘇……蘇先生,按這條紋……按這條紋你是應該已經……」
也許是太驚惶了,鬼谷子的話竟不能完整的說下去。
「師傅,你可是算出了後來我家發生的事?」蘇寄塵卻是神色自若的說。
「這……這……」鬼谷子忽然遲疑起來,像不敢再往下說。
「說吧!師傅,我就是要知道以後的事!」蘇寄塵懇然說。
「這……」
鬼谷子很遲疑,卻是不敢不往下說。
※※※
翠鳳哭得眼睛腫得像個胡桃。
寄塵坐在一邊,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,只是在一邊欷歔嘆息。
「我……我真沒想到,我會害死了少奶奶!」翠鳳一邊哭泣,一邊說道。
「好吧!妳既然決定了,我一定會陪妳的!」寄塵說着,便提起酒瓶,在面前的杯子上,倒滿了兩杯酒。
「我受不了良心的責備,少奶奶是因我而死的,寄塵,你卻不必陪我!」翠鳳又道。
「不!既然我們在生被命運如此捉弄,那麼我們到黃泉去做對同命鴛鴦吧!」寄塵悽然的道。
將面前的酒杯遞給翠鳳,自己也舉起了杯,一口喝盡!
※※※
「師傅,翠鳳喝了那杯有老鼠藥的酒,是不是死了?」蘇寄塵忽然問。
「這……她被救活了,」鬼谷子用舌頭向唇邊舔了一下,臉色完全失血,結結巴巴的說:「蘇……蘇先生,依我的看法,翠鳳沒有死去,而你!在你的掌紋看來,你……你的陽壽早就盡了,那杯酒……就是帶你到鬼門關去!」
「翠鳳沒有死?翠鳳的命被他們救活了?怪不得,怪不得我找不到她!」
蘇寄塵沒有回答鬼谷子的話,卻在自言自語。
鬼谷子似乎驚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,只是若斷若續的說:「蘇……蘇先生,我不應該算錯的,你,……你的陽壽,在命理紋上已明顯的表露出來,你應該是二十七歲那一年陽壽便盡,沒有任何人可以挽救的,我不會算錯,我……」
沒有回答!蘇寄塵並沒有理會鬼谷子所說的話!
當鬼谷子把頭抬起來的時候,卻嚇得頻頻冒汗。
蘇寄塵已經沒有了影子!
像一陣風,這個「人」來無蹤,去無跡似的!
※※※
整整半年,鬼谷子都沒有再為別人占卜謀望!
他是臥病床上,整整半年不能起床。
大家都知道,鬼谷子是被嚇病了,因為,他的麻衣相法夠靈驗,所以,也連陰間的鬼魂也上來找他占卜。
不是嗎?蘇寄塵為了妻子的懸樑,受良心備責,決定和翠鳳雙雙自盡,誰料他在陰間徘徊多年,都無法找到翠鳳的冤魂!
因為這樣,蘇寄塵便找到鬼谷子來詢問。
沒想到,鬼谷子真的那麼靈驗,終於到最後,便看到蘇寄塵是個鬼魂!
鬼魂也不是無所不知的!鬼魂也要向麻衣算相這些人來指點迷津!
你相信嗎?
但鬼谷子卻真的病了整整半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