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好玄、好玄的故事,從五十年前傳至今天,卻還是被人說得神氣活現的,到底它是否真實,就要靠大家去判斷了。
那是五十年前,北京城裏的一個店子。
是隆冬時候,早晨才下過雪,中午雪才停,一個六十歲左右,身穿皮裘的老頭子,竟不躱在家裏焙火,卻打着轎子來到這家店裏。
這店是間木店,剛踏入店門,你便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酸枝、紅木、桃木、東歪西跌的四散在各處,滿地的木屑、木刨、鋸、鑿,種種形式的工具,使這店子更呈骯髒,紛亂。
簡直就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!
真的不明白,在這麼要命的天氣,那明明是富翁似的老太爺,要跑進這家店子來。
「錢老爺子,這麼冷的天氣,還那樣賞光,到小店來,嘻嘻,快請坐下,坐下來焙焙火!」
說話的是一個總管似的漢子,也只有他在招呼錢老爺,店裏其他六七個伙計,還是低着頭,各自幹自己的活兒。對錢老爺的光臨,壓根兒是視而不見。
錢老太爺的眼睛,瞅着那總管遞過來的椅子,雖然,總管在將椅子抬上前時,已把椅上的木屑抹得乾淨。
但是,錢老爺子並沒有立刻便坐下去,只見他右手一揚,自他身後,便閃出兩個隨從,隨從把椅上重新抹了幾下,錢老爺子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。
木店的總管當然也把這一切看在眼內,不過,他的態度還是恭恭敬敬的,半絲尷尬也沒有。
「錢老爺子,您今天光臨,是……?」
錢老爺子架起了二郎腿,把一個好精緻的景泰藍鼻姻壺,自皮裘裏掏了出來。
錢老爺子尾指的指甲特別長,卻見他以尾指沾了一點兒鼻煙,然後移至鼻孔端。
深深的吸了一下氣,那聲音難聽得要命,就像一個人垂死時嚥氣的樣子。
偏是錢老太爺的神態,是好不享受。
當他把那景泰藍鼻煙壺收回口袋後,兩隻眼睛一瞪,便瞅着那總管,那臉色也轉變得好嚇人。
「吳老四,你是怎麼攪的,我前個月買的乾隆青花玉碗,要你們替我做個碗座,那十來天了,連個影子兒都沒有,吳老四,你這是做啥子生意?」
那叫吳老四的總管,一聽錢老爺開聲,那張灰灰的臉,已堆砌起笑容。
「是!老爺子,那碗座……我馬上查一查,該是做好的了,您老喝杯茶,請稍等一等!」
錢老太爺從鼻裏哼了一聲,就沒有再說話。
吳老四可就忙亂了,只見他走進賬房裏,沒一會,又匆匆忙忙的跑出來。
未走近錢老爺子的面前,臉上的笑意已經好沉,走近的時候,更多了份歉疚的神色。
「錢……錢老爺……真的對不起,那碗座還沒做好。」
「甚麼?」錢老爺的身子,自椅子上跳起來,他的聲音更難聽了:「吳老四,你還是個做買賣的人?一個碗座,還要擔擱多少日子,你是不在乎做我的生意,我可以拿到別家店子去。」
「請息怒!錢老爺,請您千萬別生氣,您也知道,我們這兒,手藝最好的就是李順子,您錢老太爺來訂那青花玉碗座的時候,不是也指定要小順子做嗎?這兩天小順子病了,沒有回來幹活,實在太不好意思了,又要拖延您兩天。」吳老四是鼓盡絃簧之舌在解釋:「我今晚掌了舖,馬上往小順子家裏跑一次,我定然吩咐小順子,多用點心思好好替老爺子雕個最精美的碗座,這樣才會使錢老爺幾千塊洋銀買來的古玩,不會失色!」
這個錢老太爺大概是個古董迷,聽得吳老四拚命的道歉,再聽吳老四誇讚自己的珍藏,氣倒消了一大半。
「錢老爺,要是您真的等着那碗座,我叫別的師父替你做,好嗎?」吳老四又道。
「不……不……千萬不要!」錢老爺馬上就抗議道:「你們這兒就是李順子的手藝最好,要不然我怎會跑到這兒來,北京城裏像你們這種店也不少!好啦!既然李順子病了,我只好再等兩天,吳老四,你可要着心的替我趕趕,他人病好了,立刻先替我雕那碗座!」
「這還勞老爺子吩咐,當然要小順子先替您趕,」吳老四又道:「真的罪過,要您老大冷天白跑這麼一趟,我送老爺子回去!」
「不用了,你還是着急替我瞧瞧小順子更好!」
目送錢老爺和他的隨從離開了店舖,吳老四才像如獲大赦似的,長長鬆了口氣。
這個錢老爺可不是可以得罪的人物,雖然如今是民國了,但聽說他家裏三代都點過翰林,錢老爺子的父親,還奉命行走紫禁城裏的,民國來了,錢家的聲望沒因這些而有變故,如今錢老爺子在京城裏,依舊是最吃得開的人物,吳老四吃了豹子膽,也不敢得罪這些顯赫人物!
更何況,吳老四這家店子,也全靠這種人才有生意!若不非富則貴,誰還會藏古玩!沒人藏古玩,這個吳家店又哪來生意?
※※※
原來,在大城市中,就有這麼個像吳家店那種行業。
那可以稱得是木店,但這種店子既不做傢俬,也不做任何木器,他們是專門做古玩的座墊。
要知道許多古董玩物買回來,譬如說像錢老爺子的乾隆靑花玉碗,或者是明朝甚麼窰子燒出來的花瓶呀,盤呀!筆座呀,一些精美雕工的小擺設,到如今再也不是日用品,而是那些富貴人家客廳的陳設,或者是珍貴的收藏。
玉碗本來是用來吃麵的,或者一些白玉的小玩意,本來是以前古人衣物上的裝飾,如今變為了珍貴藏品,便需要將它支撐起來,好好擺放。
於是,一些店子,就專門幹這種生意,例如錢老爺買來個玉碗,便找個人將碗底的尺寸繪了下來,交到吳老四的店,由錢老爺自己的喜好,要用酸枝木?桃木或紅木,精工做個碗座!
別瞧這種古玩座墊,以為是簡單的事,高明的手藝,把座墊刻各種不同的通花圖案,更高明的,還會依着那玉碗,或者花瓶上的圖案去作配合。
這也許是大家最沒有留意到的一種中國手工藝!直到今天,就拿香港這地方來說,也有幾家這種工場。
不過,懂得欣賞古董的人,可以一眼看到,那古玩的座墊是今天的手工?還是民初的?還是再以前的!
這全不是筆者吹牛皮,可是千真萬確!
※※※
卻道錢老爺雖然離開了吳老四的工場,吳老四卻是急得滿頭大汗。
只見他在工場上來回踱着步,嘴邊不停咒罵。
「該死,真的是該死,小順子這些天來,吃錯了藥?三天兩天就不回來,回來後,又是發獃的時候多,幹活的時候少,這樣下去,甚麼生意也被他趕出門了!」
一個木工停下手上的活兒,轉過頭來,向吳老四道:「小順子這些天來,是有點兒不大對勁,也許是花光了,欠下了一身賭債,你也是知道的,小順子的賭癮一向都很大,早點兒發薪給他,情況大概會好一點!」
「對,阿昌,你的話是有點兒道理,明天小順子回來,我就跟他講個明白,要有甚麼困難就開聲,只要不影響工作,我都答應,誰敎他的手藝最好,我們的店是靠他招徠生意的!」
※※※
小順子終於回店裏來!
小順子也不年輕了,三十出了頭,大大的腦瓜子,粗粗的手,要沒看過他的手藝,才敎人不能置信,這麼粗糙的手,竟雕出那麼靈巧精緻的東西來。
見到小順子回來,吳老四簡直是如獲至寶般高興,吳老四對手下的人個個都兇,獨是對着小順子,也不敢把老闆的威嚴端出來,正如他自己所說,店子裏的生意,十份之八是靠小順子招徠了。
「哎呀!小順子,你回來得可太好了,昨天錢老爺子又來催他那個碗座,你馬上趕一趕吧!這種人是不可以太過得失的,何況又是熟客!」
小順子眼睛呆呆滯滯的,似乎並沒有聽見吳老四的話,近來,小順子就老是這個樣,三魂失了七魄似的。
「小順子,我明白了,是否近來手風不順?這沒關係,這個月的薪水,我都準備好了,你急着要,我可以馬上便支給你!」
說實話,吳老四是出了名的刻薄,而他竟然對小順子這麼的有人情味,難怪整個店子裏的其他人,對小順子都是又羨又妒。
「老闆,我回來不是領薪,我是想告訴你,我不幹了!」小順子雖然樣子呆呆滯滯,但說話可也清脆爽快。
只是,吳老四並不欣賞小順子這種爽快,相反的,小順子的話,使他嚇得混身是汗。
小順子怎可以離開吳家店?要是小順子走了,以後吳家店不關門才是稀奇。
許多工人都停了手,盯着吳老四和小順子,小順子忽然辭工不幹,誰還沒有好奇?
做買賣的生意人,總是老奸巨猾。
吳老四縱是被小順子弄得方寸大亂,外表卻還是十分的鎮靜。
「來!小順子,今天就甚麼也別幹了,你近來的精神是不大好,我和你到天香樓喝兩杯,你有甚麼困難,慢慢說出來,我一定可以幫得了你。」
縱使對待親生兒子,也沒有這麼好,只是,那沒心肝似的小順子,一點也不感激,也不領情。
「不,我沒有空,我得要回去了。」
小順子拒絕吳老四的好意,竟然是爽快得絲毫也不用考慮,更沒顧到吳老四的臉子是否過得去。
比昨天錢老爺的傲慢態度之欺壓,還要來得難受,吳老四的臉皮再厚,也有點兒尷尬了。
到底是精明的人,見到小順子冥頑不靈,也怕再多說話,更在其他伙計臉前丟眼,於是,不理小順子是否反對,吳老四把小順子強拉到店外。
「來,有甚麼事我們慢慢談,我們到天香樓去喝兩杯!」
吳老四也可以瞧得出,小順子是非常的不願意跟自己前去,但不願去也得去,好歹也要把小順子說得回心轉意,要不然,店子以後怎辦?
※※※
喝了口燒刀子,吳老四便開口了。
「小順子,你在我店裏十多年了,我們一直相處得不錯,而你的手藝,也是出了名的,好好的為甚麼就不幹了,是我對你不好?」
一開腔,吳老四就想用十多年賓主的感情打動小順子。
「不是!」小順子也喝了一口酒,悶悶的答了一句。
瞧小順子,這些日來真的是瘦了許多,本來圓圓的臉,現在變得兩顴高高的突了出來。
「小順子,瞧你這個月來,瘦得卻是走了樣,你不妨說老實話,是不是病啦?」
搖搖頭,小順子沒開腔,只是,他的眼睛溜來溜去,一派不耐煩的模樣。
偏是吳老四像一點也不知情,還繼續嚕囌。
「小順子,打開天窗說亮話,你到底是啥子原因?要離開店子?」
小順子替自己面前的杯倒滿了酒,似乎是好難的,考慮了老半天,也沒有回答吳老四的話。
「是別家請你過去幫手?就算真的是人家出一倍的錢要你過去,你儘可以坦白說出來,要真的有這種事,我也決不留你,唉!人望高處,小順子,我也不會怪你!」吳老四見小順子不回答,便將自己心裏最大的恐慌,又故作通情的說出來。
「沒有!」小順子一向是直性子,見吳老四在誤會,立刻便有話了:「吳老闆,我……我有自己的困難,你別瞎猜疑,我就是不能幹下去!」
「這太好了!」小順子終於說出不是別家店子搶他過去,吳老四放下心頭大石,馬上展顏道:「你有困難,儘管開聲好了,我一定替你解決,有困難也不用不幹的,對不對?」
「我的困難誰也幫不了!」小順子把酒一口喝盡,斷言的道。
「是錢的問題?」吳老四不死心的追問。
小順子搖搖頭。
「是想娶妻?」吳老四繼續試探。
立刻的,狡猾精明如狐狸的吳老四,馬上發現,小順子的目光中,閃過陣痛苦的神色。
「這還不容易,小順子,你看中了誰家姑娘,我替你辦,你沒錢去托媒,我先墊給你,你十五歲來我這兒,幹了十七年,小順子,你今年都三十二了,是該成親的,難怪你心急,不過,萬事有我,我替你辦妥了!」吳老四抓住了小順子心裏的結,馬上拍着胸膛遊說小順子。
「唉!吳老闆,你又誤會了,不是這回事!」小順子的話,如一盆冷水,把吳老四的興頭要淋熄了。
笑容凍結在吳老四的嘴角,吳老四的眼睛瞪得很大,呆呆的看着小順子,真的是怔住了。
「不是為了娶親?」吳老四不服氣問。
小順子搖了搖頭,黯然的道:「吳老闆,別再追問了,我的困難,當真是誰也幫不了忙的,這頓酒我謝了,也請恕我失陪,我不能再坐下去。告辭了!」
小順子說走就走,馬上站了起來,也不理會吳老四的挽留,逕自的步下天香樓了。
沒想到十七年的賓主交情,小順子還是半點人情味也沒有,真的沒法子挽留,吳老四又氣又急,呆在椅上,幾乎就被小順子氣得吐了血。
※※※
自從小順子離開之後,吳家店的生意何止是一落千丈,簡直就再也沒有了生意。
錢老爺子的碗座沒做出來,錢老爺子豈止是暴跳如雷,甚至發了誓,永遠再不光顧吳老四的店。
其他的客人,一聽到吳家店的小順子走了,也自動的不再上門,可憐小順子才走了半個月,吳家店就清淡得未接過一宗生意。
吳老四也一直知道,小順子對他的店子是好重要,也明白店裏生意好,全是靠小順子的手藝,但是他倒沒想到,小順子一走,對店裏生意,影響竟是如此之大!
吳老四是自怨自艾,早知如此,那天說甚麼也不許小順子離去,那怕是用盡千方百計,也要把他留下來。
說也奇怪,半個月來,小順子竟真的像消聲匿跡,失去了蹤影似的。
平日,城外的大小賭館,總見到小順子的蹤跡,但如今吳老四天天去跑,還是連鬼影子也抓不着。
向許多跟小順子有來往的人打聽,大家也都是搖着頭,沒有人見過小順子,小順手似乎是搬離了北京城似的。
絞盡了腦汁,為了挽救吳家店的命運,吳老四決定親自到小順子家裏跑一趟,好歹也要把小順子拉回來。
吳老四曉得,小順子是沒有親人的,他一直以來,獨個兒在長安東街一家四合院裏,租了一角居住,為了要小順子重返吳家店,吳老四便逕自往長安東街去了。
※※※
「大娘,請問妳小順子可住在裏面?」
來到了院子,吳老四便向在廊前臼着大蒜的女人問。
雖然和小順子認識了十七年,吳老四也是頭一次去找小順子的,難怪他要向人詢問。
那大娘停了手,看了吳老四一眼,臉上露出個奇怪的神色來。
「找小順子?你是他甚麼人?」
想不到這大娘會有此一問,不過,吳老四還是耐心的回答:「我是他的老闆,小順子在我店裏做了十七年,最近他不肯再做,我今天有空,是特地來看看他。」
「哦!原來你是他的老闆!」那大娘站了起來,把吳老四拉過一邊,指着院子對面的屋子,悄聲的道:「這就好了,小順子也該有人勸勸的!」
「勸勸?」吳老四被那位大娘的話,提起了興趣來。
「唉!小順子變了,這幾個月來,他變得太厲害了,都是住在一個院子裏,我們也不忍心看他這樣下去。」
「他怎麼了?」
「初兩個月,小順子就開始變了,一天到晚神經兮兮的,常常聽到他獨個兒在屋裏說話,以前一直喜歡小孩,現在變得連小孩走近他的屋前,也遭他喝罵,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會這樣。」那大娘滔滔不絕的說道。
「他沒有出去的?」
「沒有,連吃的也是叫我們代他去買,唉!小順子大概是撞了邪,這個月來,我們也覺得真奇怪的了,怎麼連工也不開了,先生,要不是你來,我們也不曉得,原來他連活兒也不幹了,難怪一天到晚,除了蒸幾個窩頭,添點炭,就沒出過門,不論白天晚上,只把自己關在屋裏,神神秘秘的。」
「大娘,他在屋裏幹甚麼?」吳老四越聽越覺得出奇,便向大娘問。
一噘嘴,大娘便答:「誰曉得,反正我們的話他也不聽,誰還有空去理他,大家也要幹活的,總言之,他沒得罪人,我們也沒有理會他。不過,他陰陽怪氣的樣子,也實在使人看不慣。」
※※※
好意外的,當吳老四推開屋子的門時,門竟然應手而開,換句話說,小順子並沒有把門關上。
屋裏好靜,靜得沒半點聲音。
屋裏也好暗,外邊明明是大大的太陽,但不曉得為甚麼屋子裏會暗得這個樣子。
小順子沒有外出,因為吳老四可以看到小順子,正呆呆的坐着。
儘管,吳老四已見到了小順子,但他的心卻跳得很厲害,一種詭秘的感覺,使他覺得渾身不安。
小順子也不是坐在漆黑的屋子裏,要不然,吳老四也不會發覺到他的存在。
使屋子裏有光亮的,是因為有一盆火,燒得烘烘的火,小順子正是呆呆的對着火盆,一動也不動的凝視着。
當吳老四的眼睛比較習慣屋子裏的光線時,他才看淸楚,為甚麼走進屋子裏,會感到特別的漆黑,原來,小順子不知發甚麼瘋的,將屋子裏所有的牆,全都漆上了黑色!
多可恨,甚麼人的屋子沒見過,就沒見過漆上黑色的屋子。
小順子真的在變了,要不然,該不會將屋子弄得這麼古靈精怪!
「小順子,小順子!」
吳老四暗自咳嗽了兩聲,連向小順子打招呼。
明明,小順子的眼睛,是瞪着吳老四的,因為他所坐的位置,既是面對火盆,又是面對着屋子的門,可是,小順子的樣子,卻是對任何事物,都不放在眼內。
「小順子,我是吳老四,你不認得我嗎?」
吳老四對小順子的不聞不問,非常感到不安,他只有硬着頭皮再與小順子打招呼,因為他今次到這兒,是有目的的。
比較看得淸楚,小順子的眼睛,雖然是瞧着自己的方向,但是他所有的精神,卻只全是凝注在火盆的火光裏。
「小順子,來,別把自己關在屋子裏,我請你到外邊去喝兩杯!」
要不是還看到小順子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,吳老四真的以為小順子是死去的。
為了要拉攏小順子,吳老四用了耐性,走近小順子的身邊,友善的拍着他的肩膊說話。
這一次的動作,果然是有了點兒作用,小順子真的站了起來,而且眼睛也轉移到吳老四身上!
「你大呼小叫幹嘛!誰叫你來騷擾我?」小順子的聲音是兇巴巴的,神色也是狠狠的,像要把吳老四吞進肚子裏一樣。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「你幹的好事,你把她嚇跑了,你把她嚇跑了!」小順子一吼,一邊指着火盆裏烘烘的火道。
「她?是誰?小順子,你淸醒一點,我並沒有把誰嚇跑,這屋子裏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嗎?」吳老四簡直被小順子的話,弄得一頭霧水。
「滾!甚麼人都不許在這兒停留,她不喜歡你們,滾,給我滾出去!」
小順子不由吳老四再有分辯的機會,雙手拚命的推着吳老四,就真的把他推出了房子外。
「砰」的一聲,把屋子的門關上,更喀嚓一聲在裏面下了栓。
「瘋啦!小順子瘋了!」
吳老四站在屋子外邊,依舊是莫明其妙,從小順子把屋裏漆得黑墨墨,從小順子突然的發脾氣,而至把自己趕出來,吳老四還是不曉得自己到底在犯了甚麼事?更不明白到底在哪方面使小順子不高興?
唯一使吳老四有點兒迷離的,是小順子口中的她,明明小順子屋中是沒有人,卻為甚麼他會說自己把「她」嚇走?那個「她」是存在着的?但為甚麼自己瞧不見?
※※※
小順子大概是被鬼迷住了。
那個鬼也一定是女鬼!
吳老四很不服氣,一方面被小順子莫明其妙趕出來。另一方面,店裏生意一落千丈,沒有小順子,他的店就要關門,所以,吳老四就算絞盡腦汁,也要把小順子請出屋子裏,請回自己的店裏。
而事實上,吳老四用過不下幾百種辦法,但是小順子像着了魔一樣,除了他自己的屋子,哪個地方也不去!
何況,要跟小順子談話,也不容易,目前,唯一的辦法,就是在小順子的屋子外邊等,等小順子走出來添煤火,或者是下麵,熱熱窩頭時,才可以勉強講兩句話。
但小順子真的瘋了,有時候,吳老四在他的屋子外站了一整天,也見不到他走出屋子外的。
小順子對吳老四的話,更不感任何興趣,每一次,吳老四提議他再回店裏,小順子的答覆是搖頭,甚至吳老四委屈求全,請小順子把工作帶到自己的屋子裏,由吳老四自己派人來拿他雕好的東西,小順子還是一口拒絕,他拒絕的理由,也是把吳老四氣得七竅生煙的,因為那理由就是他沒空!
明明是在屋子裏呆坐,卻告訴吳老四沒有空,任你是如何好涵養,有時候也被他氣個半死!
有一天,吳老四在屋簷下,捱着凍,整整呆了一天,才見到小順子在屋子裏開門出來添煤球子。
吳老四像狠下了心,抓住了小順子,劈頭就問道:「小順子,你說,到底你屋子裏有甚麼值得你這樣留戀?」
小順子翻着眼,瞪了吳老四一眼,沒有說話,但神色卻是怪吳老四的多管閒事。
連日來,小順子這種陰陽怪氣的態度,吳老四早就見慣了,吳老四一點也不介意,卻又問下去:「是不是屋裏有個女人?」
小順子的神色變了,好緊張的話道:「你怎會知道的?」
吳老四心裏暗暗好笑,自己在第一天闖進小順子屋裏時,小順子露了口風,自己才會知道屋裏有個「她」,看小順子如今的緊張樣子,吳老四又怎能不覺得好笑!
「小順子,你別理會我怎麼樣曉得,但有一件事,你該明白,你一天到晚和她在一塊,她會不高興的,你想想,你那麼每一刻都不肯離開她,她好容易就會對你討厭!」其實,吳老四是甚麼也不知情,他這麼說是信口雌黃,而且,也是他看到小順子神魂顛倒的樣子,才會故意這樣說的。
果然,吳老四這下子的胡說,居然就使小順子中計,小順子真的跳了起來,又驚又憤的叫道:「你胡說,你胡說,她不會討厭我的,她就是喜歡我和她在一塊,她要我陪她的!」
吳老四心裏一喜,小順子的緊張神色,使他證實了一件事,小順子是真的被屋子裏的一個「鬼」
女人迷得神魂顛倒。
找出了根源,要說服小順子,就比較容易了,何況,吳老四還是老奸巨滑得出了名。
「小順子,你怎會儍得這樣子,唉!對女人,我比你淸楚得多,無論對方是甚麼樣的女人,都不喜歡男人在她身邊寸步不離,她們也要找機會去串串門子。道道東家長,西家短,你這樣的守在她身邊,總有一天,她悄悄走了的時候,你就後悔莫及!」吳老四已在嚇唬小順子。
「不會的,她不是一般的女人,她不會去串門子,她不會去理閒事,你少來挑撥!」小順子氣憤憤的說。
不過,小順子內心的惶恐,又那能逃得出吳老四眼睛,吳老四一眼就可以看得出,小順子的信心在搖動。
打蛇就要隨棍上,吳老四馬上又開腔了。
「她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女人,一定是醜八怪,要不然,那有女人不喜歡管閒事,小順子,我老四看女人看得多了,只有醜八怪的女人,才會把自己關在屋子裏,不敢出來見人!」
像在小順子的臉上摑了個巴掌,小順子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,他抓住吳老四胸膛的衣服,狠狠的叫着:「你敢說她是醜八怪?你敢說她是醜八怪?哼哼!這個世界上,根本就沒有一個女人,可以比她更漂亮的!」
對小順子的生氣,吳老四卻高興萬分,因為他看着小順子正步入自己所撒的網中,而且一步一步的走到網的中央。
「你介紹給我看看,我才能死心,要不然,我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,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不愛串門子的女人!而這個女人又是漂亮的!」
小順子的手放了下來,他的人在呆住,過了許久,他狠狠的瞪着吳老四,像下了很大的決心。
「好吧,我就讓你瞧瞧,我李順子不會亂說謊話,保證你就沒看過世上有那麼漂亮的女人!」
吳老四聽了小順子的話,簡直是打心裏笑出來,因為小順子到底還是中了自己的計!
※※※
屋子裏還是漆黑的,小順子領着吳老四走進去。
也明明是大白天,屋子裏既然那麼漆黑,該亮盞燈吧?可是,並沒有燈,小順子除了把火盆燃得好熱熾的火外,就沒有別的燈光了。
亦因為漆黑的屋子裏,除了火盆裏有光之外,再沒別的光亮,所以,只要你走進屋子裏,你的視線,就立刻會被火盆裏的光所吸引。
「來,來!過來這一邊!」
在吳老四正想開口,問問那女人在甚麼地方的時候,小順子用低低的聲音,招呼吳老四走近了那座火盆邊緣。
卻見小順子向火盆裏烘烘的烈火一指,火光照亮了小順子的臉,使吳老四可以看到,小順子的臉綻着幸福的微笑,小順子的眼,又有一種柔柔的深情。
呆了一呆,吳老四的目光,也接着轉移到火盆上的烈火去。
火燄是紅色的,好熱熾,火燄裏最使人陶醉的,竟是一個小女人,一個在火燄裏跳着舞的小女人!
那小女人好美,任你用天下最美的形容詞,堆砌在這個火中的女人身上,也不能形容出那種美麗的十份之一。
她就是有那麼一種魅力,使你看到她一眼之後,就不能再將眼睛轉移,你就會那麼狠狠的、狠狠的盯着她。
吳老四接觸過的女人也不少,但此刻,他就這麼的朝火焰中的女人看了一眼。
於是,他的目光,再也不忍心,再也不能夠,離開那火中之女!
小順子竟也不反對吳老四分享他的快樂!小順子竟然沒有妒意。
也許,那火中之女,就像一件雕刻品,就像世界上最有藝術價值的東西,你欣賞它,也希望有同樣欣賞力的人,和你分享這件藝術品!
或者,你可以換一個說法。
小順子所處的情形,像一個吸毒的人,毒癮深得再也不能戒除。
而小順子所吸的毒,不是別的,就是火盆中的「火中之女」!
吳家店在大亂。
因為,吳老四竟失了蹤影。
店裏本來就沒了生意,再加上吳老四連個影子也沒有,簡直就是不得了。
吳老四的老婆,哭得翻天覆地,大吵大鬧,鬧得鷄犬不寧。
吳四娘是有了名的潑婦,在她的審問下,終於在伙計的口中,知道吳老四是去找小順子。
總算有了丈夫的下落,吳四娘不再猶疑,帶了幾個娘兒,便浩浩蕩蕩的向小順子家衝去。
小順子屋門是在裏面扣住的。
吳四娘本來生性就是多疑,再加上身邊的娘兒們挑撥,越發覺得吳老四大概在屋子裏幹着些見不得人的事。
於是,吳四娘也不客氣,花拳綉腿皆出動,誓要把屋子的門打開。
門是木頭做的,那能夠抵得上這麼多兇娘們的力撞。
終於,門被撞開了,數個女人一齊衝向屋裏。
屋裏是漆黑的,就只有火盆上有亮光。
火光照亮吳老四和小順子的臉,兩個男人坐在火盆前。
他們都像呆子一樣,眼睛好柔、好柔的,就只是貪婪的,看着火盆裏的火焰,一動也不動,對吳四娘和其他女人的衝進來,竟似半點也不知道,半點也不關心。
「老四!你在幹甚麼?」
見到吳老四失魂落魄的樣子,吳四娘氣極了。
偏是吳老四依舊連眼皮也不抬一下,壓根兒當自己的老婆不存在似的。
不曉得是那一個女人眼尖,竟也發現烈火中的艷女。
「吳四娘,妳來瞧瞧,這兒有個女人!」
聽到「女人」兩個字,吳四娘就像打翻了醋瓶一樣。
只見她三步併兩,衝到火盆面前。
果然,火燄中有個女人,女人不但美,而且好媚,看着吳四娘,還露出個冶艷的笑。
「好哇!原來幾天不回家,是躱在這兒看女人,老四,你今次想不死也不成了,你說,這女的是誰,你和這女人有甚麼關係,你今天不說清楚,我決不會放過你!」
吳四娘的嗓門好大,直衝到吳老四的面前,就把吳老四的耳朶揪住!
※※※
四合院裏本來就有好多人共住的,小順子屋裏頭的吵罵,引動了許多人圍看。
有人發現裏面的人在吵架,更有人發現,裏面的人不但吵,還大打出手了。
大伙兒在竊竊低語,不肯放過這場好戲。
但沒有多久,大伙笑不出來,因為小順子屋裏起了火。
而且馬上的,火勢很大很大。
當大家要救火的時候,火勢已經大得不可以收拾了。
火裏,聽到小順子屋裏的人在嚎叫,在作垂死的掙扎。
但是,火勢太大,沒有人可以前往搶救。
當火頭冒出屋子外的時候,人們都可以聽得很清楚。
在火中,有一股銀鈴般的笑聲,大家驚愕的時候,更使人目定口呆的事情又發生了,因為,大家都可以看到,隨風飄舞着的火舌中,有一個漂亮的女人,也在火舌裏起舞着。
那銀鈴般的笑聲,那火中的艷女,使看過的人,永遠也不會忘記。
火——終於熄滅了,火中艷女,在火滅時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而小順子、吳老四夫婦和幾個長舌婦的屍體,在大火後也被掘出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