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梅縣的鄉下,有一對姓薛的老夫婦,他們年紀已經有一大把了,膝下尚有三個兒子。
老當家薛貴全,一生傳奇,曾經走遍大江南北,早年相當風流,在發蹟的時候,不但經常流連於風月場所,單是老婆也曾有過四個。
如今,跟他相依為命的全嫂,則是他近十來年來所娶的第四位太太,至於他前三位夫人,卻是不知去向,儘管很熟的人向他問起,他總是支吾而對,從未透露過以前的妻子往那兒去了。
提起這個薛貴全,在鄉間是無人不曉的,他人說好不能算好,說壞也不能稱得上頗壞,早年他曾在衙門裏當過參謀,所以人頗靈機,腦筋轉得頗快。
平日,薛貴全一開口,準是句句語帶相關的話,直能把旁人氣得要死,但是鄉人有甚麼想不通的事情,請薛貴全去商量,他馬上就可以使你的疑難和困擾解決,因此,在鄉裏,老薛人緣尚算不錯。
也許是報應,也許是天理循環,平日陰惻惻,滿肚密圈的老薛,在家裏是個標準的老婆奴,全嫂雖然其貌不揚,卻是天生一個長舌婦,嘴巴一天到晚,除了吃飯和睡覺外,就沒有停過口,而老薛正是他的嚕囌的對象,只要全嫂一開口,老薛就沒有透氣的餘地了。
不過,想想老薛平日的所作所為,亦頗為不值得別人同情,他倒是活該討個長舌婦的。
就像這一天,老薛全日不見影兒。
全嫂素知丈夫是個風流鬼,深恐他身邊多了兩個閒錢,又跑去尋花問柳,於是,從村頭找至村尾,四處向鄉人打聽。有沒有見到老薛的影兒。
找了大半天,全嫂仍然找不到丈夫,一邊罵一邊走回家裏的時候,意外地竟發現老薛竟蹲在門前的雞籠旁邊,聚精會神的凝視着籠裏的母鷄。
找了大半日,跑出渾身汗,此刻卻見到老薛若無其事的蹲在地上看母鷄,全嫂的火氣,馬上就發出來了。
「哎呀,你這個老不死,找了你大半天,原來你竟躱在這兒,你鬼鬼祟祟在這兒幹甚麼?」
老薛一見老婆開腔,連頭也不回,還是聚精會神的蹲着看母鷄,只是在嘴裏淡淡的應着:「甚麼鬼祟,光天白日,我只是看看這隻母鷄而已!」
別瞧老薛平日與鄉人聊天時口沬橫飛,對着老婆的時候,總是結結巴巴,連嗓子也不敢提高。
活該薛貴全是半世老婆奴,全嫂的妒意也真的離了譜,聽了丈夫的話,竟然醋意大作,跟一隻母雞爭風呷醋起來。
全嫂的嗓子本來就不小了,此刻要發起酸勁來,聲音更是遠近可聞。
「好哇!我早就曉得,你這個老不死不安好心,哼!你到底有甚麼企圖,居然蹲了半日看母鷄,母雞難道比老娘還要好看,你這沒良心的,老娘跟你十多年,那一天過得好,你現在居然對一隻母鷄還比對老娘有興趣,你……」
全嫂實在是無理取鬧,可是,當你聽了薛貴全的回答,你就會發覺,老薛是個完全不值得同情的人。
你知道老薛怎樣回答?他的眼睛還是定定的看着籠裏的母鷄,口中卻結結巴巴的道:「我在等這隻雞下蛋,女人生孩子沒有機會看過,看看鷄生蛋,難道也不成嗎?」
本來,看雞下蛋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,但老薛偏要拿女人生孩子的事未親眼目睹當作遺憾,那麼本來很平凡的事,也就變得份外的骯髒。
果然,全嫂聽了老薛的話,更是火上加油,箭步上前,一把掀住老薛的右耳,差點兒就把老薛提了起來。
「好哇,兒子都替你養了幾個,還要這樣不安份,母鷄生蛋,女人生孩子,統統不讓你看,你滾,你馬上滾回屋子裏。」
老薛一邊撫耳呼痛,一邊還哀求着:「唉!我守了半天,還沒看得着母鷄下蛋,妳讓我看完了,才進屋罵成不成?」
「不成!」全嫂大喝一聲,順手抓起一塊木柴,像趕野狗一樣,把老薛趕回屋子裏。
活該老薛倒楣,當他腳剛踏進家門,籠裏的母鷄果然便下了個蛋,可憐他在屋裏被老婆一直駡到半夜,在兒子臉前丟盡了臉,到頭來母鷄是如何下蛋的,還是看不着。
不過,由這件簡單的事,大家大約也可以畧為淸楚,老薛夫婦是怎麼樣子的一對活寶!
秋盡冬來,田裏的活兒早就忙完了。
※※※
眼看隆冬快要來臨,年又將至,家家戶戶都為年而忙碌了。
老薛一家五口,也跟其他村人一樣,為了年之將至而忙碌着。
這天,全嫂在廚裏忙了一整天,預備過年的食品,黃昏時,燒了一鍋大熱水,就喊着老薛。
「老頭,水燒好了,快來洗澡!」
明明在屋裏的老薛,對全嫂的話,像一點兒也聽不到,縮在被窩裏,不聲不響。
「死老頭,你別裝聾扮啞,水都給你倒好了,你不馬上滾進來,瞧我會放過你!」愛嘮叨的全嫂,又在廚房裏直嚷出來。
老薛最小的兒子阿德,素知母親的個性,見到老父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床上,也忙向老父勸道:「爹,你還是快點進去洗吧,要不然,媽待會又得嚕囌個沒完了!」
被兒子這麼一說,臉子當然是掛不住,可是,老薛依然不動,只朝阿德直瞪眼。
「你少開口,你爹的事要你去管,再開口我就揍你!」老薛擺出當父親的威嚴,向兒子罵道。
「好,我不開口,反正一會兒就有戲可瞧!」
由於平日老薛被妻子欺負,在兒子臉前,根本就沒甚麼尊嚴,加上全嫂最疼這個小兒,因此,阿德幸災樂禍時,老薛除了乾瞪眼外,連提起手去敎訓兒子的膽量也沒有。
正在父子鬥法之時,全嫂怒氣沖沖的自廚房裏走出來,劈口就指着老薛大罵道:「死老鬼,你裝聾扮啞就成了嗎?老娘一片好心,替你燒水,你敢不去洗澡?」
「叫……叫阿德去洗吧,我上個月才洗澡,幹嘛又要我洗?」老薛明明是懼內的,但是,此刻還是坐在床上,結結巴巴的在解釋。
可是,不解釋還好一點,一加釋解,無疑是火上加油,嗓門就更加大了。
「好哇!真為難你還說得出口,上個月才洗過?哼!天下那有你這麼髒的人,一個月才洗一趟,水都給你燒好,你敢不去洗?」
老妻的怒氣沖天,老薛並非不怕,但今天不曉得發生了甚麼事,老薛心裏明明是怕得要死,還是賴在床上,一動也不肯動。
「我說不洗了,妳叫阿德去洗吧!」
「為甚麼要阿德去,我偏要你去,你到底去不去?你要不去,我就不讓你吃飯,你也不用想賴在床上,你滾到柴房去吧!」
全嫂對於這個丈夫,素來是說一不二,可是,今天他就像要發發丈夫的威嚴,居然不受老婆的喝罵。
「我……大丈夫說不洗,就不洗,妳……妳還敢怎樣?」
好可惜,老薛雖然想振振夫綱,但在開口的時候,還是不爭氣的結結巴巴。
這一下激起了全嫂的儍性子,招過小公子阿德,就道:「來,阿德,幫媽的手,把你這個沒出息的爹,扯下床來!」
別瞧阿德這小子十歲不到,可就精靈到極,平日也素知父親的畏妻如虎,因此,全嫂一聲命令,這小子竟毫不猶豫,真的過去幫母親的忙,把老薛扯下床來。
「你說,你去不去洗?」
被扯下床來的老薛,甚麼大丈夫的尊嚴都沒有了,只見他可憐巴巴的抽搐着嘴,說話時更顯得口吃。
「我不去,我……我頂多去柴房睡。」
在妻子和兒子的注視下,老薛真的抓起衣物,也不用老婆跟兒子再動手,就自顧自往柴房走去。
老薛這一遭行動,反而令全嫂呆在當地,不知如何辦才好。
直至老薛「砰」地關上了柴房的門,全嫂才如夢初醒般,再度破口大罵了。
「好,你不洗就不洗,讓你在柴房冷死了也好,豈有此理,阿德,灶裏的熱水,你拿來洗個澡,往後你老子想洗澡,我也不許他碰一碰熱水。」
※※※
全嫂狠下心來,發誓不讓老薛洗澡,本來以為,他熬不了多少時候,就要自動求饒。
豈料,這一回全嫂竟然把丈夫看得太蹩了,老薛果真是大丈夫行動,說一不二,說過不洗澡,就真的不洗,熬到了過年,春雨綿綿的時候,他竟然還真的未沾過水。
是全嫂先改變了主意,也難怪的,幾個月不洗澡的丈夫,要共一個被窩,單是那份體臭,已經不能忍受。何況,老薛要真的賴着不肯洗,全嫂在兒子的跟前,也掛不下那塊面子。
可是,近來全嫂對丈夫,簡直是黔驢技窮了,無論她大聲喝罵,甚至動手,或者是低聲下氣的哀求,老薛仍是不肯跑進廚房去洗個乾淨。
夫妻倆天天為了洗澡的事情嘔氣,到最後,連他們的小兒子也忍不住了。
「媽,你別嚕囌吧!爹要當髒狗,又有甚麼辦法?妳這樣勞心也沒用,眼看天氣快熱,出滿一身臭汗,爹自然就會洗澡。」
「哼!他要真的硬氣,熬到大熱天也不洗澡,我才真的服了他!」全嫂在完全沒有辦法之下,也只好對老薛不沾澡湯的事罷手不管。
但事情總不會那麼簡單,一個人忽然不肯洗澡,準有他的原因,縱使多懶惰的人,身體幾個月不洗澡,也會渾身不舒服,甚至發癢,而且走到那兒,體內發出的異味,使大家掩住鼻遠遠的走開,也不是件光榮的事。
老薛到底是甚麼原因,不肯洗澡?
轉眼間,夏天來了,廣東的夏天,熱起來的時候,可不是鬧着玩的,何況,老薛還是要下田幹活的人,只消拿起鋤頭,已經是渾身臭汗了。
臭汗黏在身上,總是不自在的,何況,太多的汗染在身上,真的有長跳蚤的可能。
老薛不肯洗澡的怪脾氣,卻像至死不改一般,每天從田裏回來,也挺多是洗洗腳就上床,絕不肯脫光衣服,好好的潔淨一下。
如今的老薛,不但家裏每個人討厭,就是鄉裏的每個人見着他,都要退避三舍,實在是因為老薛的身上太臭了,他的人未曾走近,已經異「香」撲鼻。
這還不打緊,更要命的是,老薛身上真的因為太髒,長了蚤子。
也真難為了老薛,養了一身的跳蚤,連幹活時候也沒有勁兒,卻偏還是熬得住,不肯好好的洗洗澡。
家裏只消有一個人,身裏長了蚤子,就是整間屋子裏都有蚤患。
全嫂見到丈夫不爭氣如此,令鄉裏人見人怕,還惹得家裏大小孩子,全都一天到晚被蚤子咬,任她再兇再吵,老薛依然不肯洗澡。
氣苦之下,這天,薛貴全自菜地裏幹活回家,全嫂竟收拾了包袱,領着三個孩子,看也不看迎面進來的丈夫,就要奪門而出。
老薛見妻兒要離去,連忙放下耕具。
「妳怎麼了?要往那兒去?」
「你別管我,我們是上輩子欠了你的,和你當一家人,有這麼犯賤的,養了一身蚤子,也不肯洗澡,我們母子四人,是再也忍不住了,你愛不愛洗澡,以後也沒有人再管,我們母子決定走了,你一個人在家裏自封跳蚤王吧!」全嫂板起臉孔說。
「不,這怎麼成,我……我們好歹也是一家人,妳……妳怎………怎麼可以帶了三個孩子走,這個……個家不就要散了嗎?」老薛一着慌,口吃的老病又來了。
「散了最好,像你這種人,肯跟你過活的,準是瘋子,你趕快讓開,難道你還想把你身上的吸血蟲惹過來?」全嫂厭棄的對老薛道。
「不,你們不能走!」
老薛再頑固,再怕老婆,也不願意在此垂暮之年而離散。
因此,平日如何懼內也好,此刻卻不顧一切的,雙手攔着大門,擋着妻子的去路。
「滾遠一點,死老頭,你別以為這樣賴着臉皮挽留我們,我們會留下來,你就讓一身的蚤子陪你吧!」全嫂挺起胸膛,理直氣壯的說。
老薛見老妻去意已決,忽然聲淚俱下的,幾乎要跪在門前,向妻子哀求。
「我求求妳別去,妳去了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怎辦?」
畢竟是廝守了半輩子的夫妻,平日雖然對丈夫兇巴巴的全嫂,其實對丈夫也是愛護備至的,眼見老薛那副可憐樣,也真的又不忍心就此離他而去。
不過,心雖然軟了,口氣卻還是硬崩崩的。
「可以,要我不走也行,你馬上就去燒一大鍋水,從頭到腳要你洗個乾淨。」
這本來就不算是甚麼要求,夏天洗澡,壓根兒是最舒服的享受,說也奇怪,老薛聽了老妻的話,竟像被身上千百隻跳蚤,同時叮他的肉體一樣,臉色不但變得蒼白,而且還像一個死囚聽到要馬上押上刑場的樣子。
「不,我不能洗。我不能洗。」
老薛那種至死不變的態度,才真的把妻子氣得臉色發白。
「讓開,我們還是趁早離開這兒,免得惹了一身蚤子!」
板着臉,全嫂的話冷冰冰的。
「不,妳聽我說,妳聽我說,我是有苦衷的,我是有苦衷的!」見到老妻去意堅決,老薛急將起來,忙大聲疾呼,企圖阻止妻子離去。
果然,老薛這麼一嚷,全嫂好奇的停下步來。
「苦衷,你還有苦衷!」
「唉!老婆,妳以為一天到晚不洗澡,真的是件過癮的事嗎?渾身蚤子妳以為我舒服?」老薛苦着臉說。
「你這是犯賤,怨得了誰?」全嫂仍舊板着臉,但語氣已不及剛才冰冷。
「妳別走,回屋子裏去,我慢慢的告訴妳!」老薛趁機向全嫂哀求。
「也好,我就躭一些時候,瞧你怎麼樣辯護?」全嫂向丈夫翻了幾下白眼,真的領着三個兒子進入屋內。
※※※
那是年前入冬不久。
一個晚上,村裏有個同宗的兄弟死了,老薛得到了鄉人的通知,便匆匆忙忙的趕到那喪家去。
別瞧老薛年靑時,曾走遍大江南北,而且還在衙門裏辦過事。
但老薛本身是個膽小如鼠的人,特別是對於死人、鬼魂的事。
礙於面子,老薛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害怕的事,而此刻同宗兄弟之死,他雖然萬二分的不願意前去,卻還是硬着頭皮要去。
鄉下人最講究禮節的了,死了人是宗大事,不聞不問將會被人笑掉大牙。
當老薛前往喪家去慰問的時候,早就打好了算盤,準備到一到,坐一坐,就趕回家去。
事實上,晚間到一家還有着個死人的屋子,更大膽的人心裏都會有個疙瘩。
老薛來到喪家之後,真的像預早打定了主意,略略的坐了一坐,對死者的家屬說了幾句節哀順變之類的話,就歸心似箭的,向喪家告辭了。
剛踏出廳堂時,老薛便感到內急,在喪家,老薛平日也經常前往,所以是非常的相熟的。
既然內急,就匆匆忙忙趕往喪家的茅厠,方便之後,才準備返家。
當老薛自茅房裏出來的時候,天上黑漆漆的,一時間,老薛竟然認不得那兒才能返回廳堂,再出大門而去。
也難怪老薛的,鄉間的院子很大,屋子分成幾間的座落在院子裏,在漆黑中,要認路,也不是太容易的事。
不過,素來腦筋靈活的老薛,只呆立於茅厠門口半刻,已經想到如何離開喪家了。
不是嗎?
院子雖然漆黑,幾間屋子均座落在院內,那一間屋子亮了光,就一定是通經大門的廳堂,這是三歲小孩都曉得辨認的。
老薛平素個壞毛病,就是性急,在他心念一動的時候,立刻就向燈光亮着的屋子走去。
好奇怪,上茅房的時侯,明明沒有關着門的,可是如今門竟是掩着。
「怪不得,那個缺德鬼把門關上?害得我差點兒迷了路?」
老薛一邊罵,一邊就把門推開,並且腳就踏進了屋子裏面。
在老薛抬起頭,往屋裏看了一眼的時候,刹時,三魂七魄,完全飛到九霄雲外。
「天!這…這……」
不錯,老薛是摸錯了房子,而進入屋裏,老薛也並不是見到鬼魂,或者是見到甚麼幽靈,屋子裏還有活生生的人在呢!
可是,你要是老薛,碰到屋裏的情形,準會比他還要驚慌。
屋子說亮不是很亮,反正房間沒有電燈,一盞油燈所發出的亮光,總不能稱得上燈火通明,但仍然可以將屋裏的情形,看得淸淸楚楚了。
屋子裏有一個人,正忙碌的在幹活,對老薛的冒失闖進,亦只是略略的抬頭望了一眼,又專心致意的繼續幹他的活兒。
那人所幹的活兒,卻就是令老薛三魂飛掉七魄,只見一條僵硬、冰冷,全身赤裸的屍體,躺在一張平枱上,而那個人正在忙着為這個赤裸的屍體淨身。
儘管,屍體並非鬼魂,但當老薛看到那個屍體時,還是渾身汗毛直立。
因為那灰白色和死魚一般的屍體,正是老薛平日非常熟悉的同宗兄弟!
無論你常日和那個人有多親熱,多熟悉,但乍見他嚥了氣,全身僵硬的被別人為他作死後的淨身,那種疙瘩和可怖,是使你永世不忘的。
何況,只見那人在屍體上抹塗時,那屍體的肌肉,僵僵硬硬,就像發了霉,蛀了蟲的腐肉一般,那份噁心,簡直使你想吐。
也不曉得老薛是怎樣回到家中的,不過,他能捱着恐怖回到家裏,已是一件奇跡,以老薛平日的膽小,如今居然沒有暈倒,實在是意外。
當然,老薛返到家中時,臉色並不會比剛才見到的屍體會好上多少,但能夠返回家中,總算是驚魂甫定了。
老薛並沒有將這件事,向家裏任何人透露,雖然老薛是出了名的懼內,全村的人都曉得,但他仍是死要面子的人,這件倒楣事給他碰着,壓根兒就怨不得任何人,都怪他的性急和冒失,沒有看得淸楚,就在喪家胡亂的闖。
老薛深深明白,這件事若告訴妻子,非但換不了同情,還會被老妻大罵一頓,說他活該,因此,他只好將這件事蹩在心頭,一聲不響。
鄉裏的人特別迷信,像老薛今晚,誤碰誤撞,竟見了這麼精彩的情形,甚不吉利,會使他倒楣倒上八輩子。
用甚麼辦法,沖散這些霉氣呢?
老薛乘妻子熟睡後,就悄悄的爬起來,拿了些柚子葉,放在水鍋裏,去燒一鍋沸水。
鄉間人迷信,對柚子葉有種說不出的倚賴,他們以為柚子葉是可以辟邪的,碰上了不吉利的事情,用柚子葉燒水來洗澡,可以把身上的霉氣,沖洗乾淨。
夜闌人靜,水也沸了。
老薛悄悄的摸了一件浴巾,抓起了替換的衣服,提了盞油燈,便摸進了廚房,準備用柚子葉沸水,把剛才的霉氣都洗了出來。
在老薛全身脫得光赤赤的時候,便拿起了水瓢,澆得自己全身濕透。
正待用肥皂擦擦身體時,不曉得怎麼回事,老薛在微弱的燈光下,看了自己的身體一下,那同宗兄弟的屍身映在眼前。
全身打了個寒顫,燈下,老薛只覺得眼花繚亂,自己混身的肌肉,彷似是灰白色,僵硬挺直,完全沒有了生機。
更可怕的,在黯淡的燈光下,老薛彷彿覺得,剛才替屍體淨身的人,此刻正在暗暗的窺視自己,並且咧開闊大的嘴唇,對自己的身體蠻欣賞似的。
機零零打了個寒顫,老薛竟沒有勇氣躭下去。
當下,他抓了一條毛巾,便匆匆忙忙的,要把身上的水抹乾,好重新穿上衣服。
這一次不是眼花了,老薛在擦身的時候,忽然間,有一隻不屬於老薛自己的手,也抓着一塊布,幫忙着老薛擦身。
而那種手法,就像魁梧大漢,在喪家屋子裏,為屍體淨身時的手法一樣。
當老薛把自己再也不肯洗澡的原因,向妻兒道了出來之後,全嫂的眼睜得大大的,似乎也被老薛這種可怕的遭遇嚇得目定口呆。
半晌,全嫂的嚕囌性子才再恢復。
「老頭,你幹嘛不早點兒把這件事說出來,你真是活該,這種邪門的事,該儘早跟大夥兒說,我就不相信,沒有人想不出辦法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這是好丟臉的事!」老薛結結巴巴道。
「丟臉?你現在弄得人不似人,鬼不像鬼的樣子,才夠丟臉呢!」全嫂罵道。
辦法畢竟是有的。
這個辦法,不但使老薛出盡了風頭,也使村裏的婦孺,自此之後,見到老薛,就要退避三舍,老薛走到那兒,人前人後,還是被人諷刺和嘲笑。
你道老薛如何解決得了洗澡的困惱?
全嫂不曉得那兒打聽出來一個辦法,着令老薛在光天化日之下,來到祠堂的前面,公開沐浴,也只有在祠堂前面,有歷代的先人保護着老薛,妖魔鬼魂,才不敢出來跟老薛開玩笑。
也難為老薛,怕洗澡怕到這兒個程度,竟然真的相信妻子之言。
五十多歲的人,真的夠厚臉皮,揀個光天白日,在祠堂前面,公開赤身露體的沐浴。
全嫂的辦法,似乎真的是行通了,在那種情形下沐浴,真的再沒有邪門的事情發生。
只是,這麼樣的公開洗澡,老薛的頭再也在鄉人臉前拾不起來。
從那個時候開始,鄉裏的婦女,都把老薛視之為瘋子,露體狂,還有許多鄉民,再也不肯與老薛往來,可憐的老薛,為了洗澡這麼簡單的事,鬧個滿城風雨,而最後落得個人見人怕的收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