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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.11.05更新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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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大家快來,江洋大盜午時行刑了,快點,快點,他們已經來到通大街了。」
「喂!你瞧見沒有,那劊子手的刀亮得刺眼,好鋒利啊。」
「這賊阿爸,他媽的害人不淺,今天總算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。」
「要瞧熱鬧的,快點兒去,午時就要到了。」
這是安徽省的歙縣,大家鬧哄哄的,大街小巷,人們穿梭來往,聽他們的口氣,有甚麼江洋大盜被捉了,今天要斬首示眾,這些穿梭的人正是瞧熱鬧去的。
在通大街的拐角處,有間茂發棧,這家客棧,不但做來往旅人的生意,也開了個很大的飯舖,本地人也有不少光顧的。
可是,在這一刻,店裏一個人也沒有,因為大家都趕去看那江洋大盜行刑,偌大的店裏,只剩下掌櫃錢老頭,和一個倚在店門,身形乾澀瘦小的店伴。
「喂,瘦猴兒,你站着發愣幹甚麼?没生意可到後堂去打點啊!」錢老頭一邊打着算盤,一邊斜眼的瞪着那瘦削的店伴。
「掌櫃的,反正没生意,我想去看看那賊阿爸行刑,這兒勞你多關照一下。」瘦猴兒輕輕說了句,像煙一樣的,趕快的溜了出去。
「這短命崽子,又要偷懶,行刑有甚麼好看,行刑官一下命,劊子手的鬼頭刀,喀!一聲,人頭落地,瞧見也噁心,這懶骨頭,他奶奶的。」錢老頭見喝也喝不住瘦猴兒,喃喃的駡了幾句,又再把心神落在帳簿裏。
通大街是縣裏最熱鬧、也最繁盛的大街,如今,在街中心的廣闊處,聚滿了人,重重叠叠的,圍了個大圈,人們七嘴八舌的,朝圈中指點。
瘦猴兒趕到來,看到重重叠叠的人頭,心裏暗暗叫苦,因他生得矮小,就算是跳起來,也看不到圈裏的情形。
不過,猴兒就是猴兒,辦法可多得很,只見他雙腳一蹲,排開了人們的腿,就往圈内鑽。
立刻的,人叢中許多人開聲咒駡,可是,瘦猴兒口中「借光,借光!」雙手雙腳仍舊靈活的往裏鑽,終於,被他鑽進了圈內。
只見在方圓兩丈的圈子中,身穿軍服的行刑官、監斬官,神氣十足的坐着,瞧他們那副威武的樣子,瘦猴兒打從心裏羨慕。
再看那劊子手,瘦猴兒可識得他,他叫羅漢,以前,他在縣裏賣猪肉,運刀準確,你要買多少斤,多少両,他一刀刴下,連秤也不用秤,絕不差一分一厘,也因為他刀法準確,又有氣力,所以才會被邀去當差,做起劊子手來。
「喂!羅漢啊,今兒你可神氣,英雄有用武之地。」瘦猴兒對羅漢直嚷,他是想跟羅漢攀點交情,也好叫身邊四周的人,知道他——瘦猴兒也認得衙門裏的人。
可是,羅漢雙目定定的,臉上神色木然,手握鬼頭刀,連理也不理瘦猴兒的招呼。
「他媽的,當了官以為神氣,也不自量是個小嘍囉!」瘦猴兒討了個沒趣,心裏忿悁,暗駡了劊子手一下。
再往羅漢身邊一瞧,在羅漢的腳下,就跪着條滿臉虬髯的江洋大盜,瘦猴兒雖未見過他,卻聽過他不少罪狀,這大盜日前被捉,成了縣裏茶餘飯後談話的資料,但若說他的臉孔,大部份人還是今日頭一次見他呢。
瘦猴兒好奇心重,今回真要落足眼力,他知道這人姓魯,是山東人,上個月在歙縣,偷了衙門霍老爺的珠寶箱,姦了霍老爺的閨女和三個丫頭,如今被捉到,當然逃不了斬首的命運。
這姓魯的江洋大盜,跪在地上,身子挺得直直的,竟和瘦猴兒整個人站起來一樣的高,雖然他滿臉鬍子,兩眼卻烱烱有神,而且他還是鎮定得很,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色氣概。
那赤裸的上身,被粗粗的麻繩五花大綁,臂上和胸膛,一塊一塊的肌肉,有力的露了出來,瘦猴兒想,若非此人已被綁得牢牢,瘦猴兒可不敢那麼的挨近去看。
此時,太陽已高高的掛在大家的頭頂,午時快要到了,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,本來大家還是竊竊私語,但一下子,沒有人再說話了。
瘦猴兒更覺手心都要冒汗,他要看看這江洋大盜的下場。
每個人都是那麼緊張,只有一個人例外,那就是跪在地上的罪犯,他不但神色悠閒,而且還臉露笑容,那頗有神色的眼睛,有意無意的向瘦猴兒望過來。
瘦猴兒接觸到這江洋大盜的眼睛時,竟不由自主的,打從心底裏起了寒慄,大概是因為這人殺人不眨眼吧,瘦猴兒不敢看那江洋大盜,趕快把目光轉移。
此時,那個監斬官仰起頭來,看了那刺目的太陽一眼,然後低聲對身邊的同僚說了句話。
「時辰到了!」行刑官嚴肅的叫了一句。
劊子手羅漢應了一聲,把插在江洋大盜背後的牌子抽了出來。
那江洋大盜這才抬起頭來,向劊子手咧嘴一笑。
「老兄,落刀快點,別斬了一半下不了手!」那江洋大盜真厲害,在這一刻,還有心情說這種話,就活像被斬首的,是別人而非自己。
羅漢臉色一凜,有點不滿的話:「你少擔心,老子的刀法是出了名的,你放心受死吧!」
「爽快!」那江洋大盜還沒有忘記讚那劊子手一句。
就在劊子手與那個江洋大盜匆匆交談時,行刑官在那邊忽然發出一聲暴喝。
「行刑!」
場裏的氣氛,被這一聲春雷般的暴喝,牽到了最緊張的階段,數百雙眼睛,全屏住了呼吸,大家的注意力,全集中在劊子手的鬼頭刀上。
只見劊子手羅漢,神色肅穆的,那磨得閃閃發亮的鬼頭刀,緩緩的舉起來……
「喀唰!」
刀光一閃,鮮血狂冒,連一聲慘叫也沒有,大家也沒有看得清楚,劊子手羅漢的動作,實在太快了。
江洋大盜的身子還是跪着,但他的頸子鮮血直冒,頭顱早已落地,看來劊子手的刀法果然到家,他是沒有受多大的痛苦,就已身首異處。
卻說在鬼頭刀起落之際,江洋大盜的頭顱飛起,竟落在瘦猴兒站腳的前面。
江洋大盜的頭顱,眼睛還是睜着,臉上沒有痛苦的神色,卻是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「屁!採花盜,活該!」
瘦猴兒在顯示自己的英雄本色,向那頭顱吐了口唾沫,右腳一伸,將這江洋大盜的頭顱,踢回羅漢站着的地方。
行刑已經結束,沒有甚麼可看了,雖然按縣規,行刑的人,屍首要放在露天的地方,示眾三日,但最刺激的一刻——斬首已經舉行過了,誰還耐煩去看身首異處,沒了呼吸的屍首,於是,人們逐漸散去了。
右腳剛踏進店裏,錢老頭的聲音就響起來了。
「瘦猴兒,熱鬧瞧得過癮嗎?」
「過癮透了,掌櫃的,你也不去瞧瞧,那羅漢當劊子手有多神氣,鬼頭刀一舉起,快得我們都未看清楚,那江洋大盜的頭已飛了下來!」
瘦猴兒說得好不興奮,還學着劊子手羅漢剛才的動作,就好像自己是劊子手一樣,說得繪形繪聲,口沫橫飛。
可惜得很,瘦猴兒表演得那麼賣力,錢老頭連看也不看他一眼,還在的的得得的敲着算盤,而瘦猴兒越演越起勁,真像猴兒在跳躍。
「得了,你別再表演了,我告訴你,剛才你擅離職守,我可得告訴老闆!」
錢老頭不徐不急的話,卻像一盤冷水,把瘦猴兒的表演興頭,全都淋熄了,只見他動作停了下來,口中卻又呱啦呱啦大叫。
「錢掌櫃,你行個好,這種芝蔴般小事,別去告我的狀,老闆知道,可會扣我的工錢!」
「行,不告訴老闆也行,阿旺病了,今兒晚上,你就頂了他的工作!」錢掌櫃慢吞吞說。
「哎呀!」瘦猴兒一下像被人踏着尾巴的叫起來:「錢掌櫃,你可得憑良心啊!我出去只不過一會兒,就要我頂替阿旺一夜,這!這太不公平了!」
「說得好!瘦猴兒,你要公平,咱們就到老闆那兒找個公平吧!」
「這……這……」瘦猴兒一見錢老頭又搬出老闆來,口氣軟了下來,茂發棧的老闆是出了名刻薄的,瘦猴兒太明白,自己偷懶,要被老闆知道了,可更不能討好,說不定扣他半個月工錢,那比挨一個晚上更划不來。
錢老頭見瘦猴兒口氣軟了下來,心中十分得意。
「算了,瘦猴兒,難道我還不知道,你們值夜晚的不到三更,就偷偷的躲在灶房裏睡覺,教你去頂替阿旺,已經是便宜你了!」
瘦猴兒閉住嘴,再也不做聲,他心裏已用最惡毒的話,咒了錢老頭千百回,他心裏太明白,錢老頭是出了名的算死草,自己落入他的計算中,就休想討得便宜。
※※※
忙了一天,瘦猴兒連喘氣的機會也沒有,偏是那個錢老頭,好像存心跟他作對一樣,那又小又猥瑣的眼睛,老是盯着瘦猴兒,就唯恐他會再偷懶。
好不容易,差不多要上舖門了,瘦猴兒鬆了一口氣,因為關了舖,打點一下在棧裏留宿的客人,也就可躱到灶房裏睡覺。
瞥眼再看看那個老闆妻舅的錢老頭,還在低頭,手上的算盤打個不停,瞧他那副賣命的樣子,
瘦猴兒就打從心底裏感到氣結。
店裏吃飯的人,已經走乾淨了,瘦猴兒把桌子都抹乾淨,正欲把櫈子都擱在桌上,再打掃地上的垃圾,然後關舖,忽然,一條高大的黑影子走進來店門。
「去你奶奶的,人家都要關門了,才進來光顧,真是存心折磨老子!」瘦猴兒心裏駡着,故意的把櫈子用力的擱在桌上,好示意進來的客人,自己要打烊了。
可是,錢掌櫃可不跟瘦猴兒一樣的想法,他把手上的毛筆擱下,清了清喉嚨,意思是暗示瘦猴兒前去招呼。
瘦猴兒仍在搬着櫈子,對錢掌櫃的暗示,一點兒也不放在心內,他是存心要把跑進門的客人轟出去。
錢老頭忍無可忍的,終於開聲了:「瘦猴兒,別忙着搬櫈,先招呼客人!」
無可奈何的,瘦猴兒帶着十二分不情願,跑到那不通情的客人面前。
那客人身穿藍緞衫,頸上圍着一條白色的頸巾,頭低低的看着桌面,瞧他那一身打扮,就像是北平來的大學生。
「喂!要點甚麼?」瘦猴兒打心底裏討厭這客人,連招呼的聲音也是極不耐煩的。
錢老頭的眼睛,又抬起來,狠狠的瞪了瘦猴兒一眼。
「來一斤鹵肉,一盆冷麵,再來一斤女兒紅!」那客人一邊點菜,一邊把頭仰了起來。
當瘦猴兒的眼睛,接觸到那客人的臉孔時,一顆心竟像要跳出來一樣,他覺得眼前這個人,他很臉熟,那雖然坐着,仍然魁梧的身材,看第一眼的時候,就有點眼熟,加上那人一對烱烱有神的眼睛,那山東大塊頭的臉型,瘦猴兒可以肯定,自己是曾經見過這個人。
再仔細的多看一眼,瘦猴兒整個人機靈的退了好幾步,因為他幾乎可以肯定,眼前這個人,他白天見過,就在今天中午,那就是今午剛被斬首那姓魯的江洋大盜。儘管,他現在沒長鬍子,但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,瘦猴兒是永遠也不會忘記,白天他行刑之前,也是這似笑非笑的表情!
鬼!那是鬼!
瘦猴兒只感到雙腳發軟,人也要暈倒,這樣可怕的事情,竟就發生在臉前,他怎能不驚。
「瘦猴兒,你發甚麼愣?」
錢老頭一叫,瘦猴兒整個人像從噩夢中醒過來一樣,但是再看那客人一眼,他只覺得自己要魂飛魄散,三步併作兩步,跳到了錢老頭的臉前。
「你幹嘛?失魂落魄似的,要找死了?」錢掌櫃看見瘦猴兒臉青唇白的樣子,就低聲駡道。
「錢……錢……掌……掌……櫃,那……那……客……客……人……是……鬼!」瘦猴兒只覺舌頭在打結,費了好大的勁,才講出這樣的一句話來。
「你活見鬼,別胡說八道!」錢掌櫃擔心客人聽到,壓低嗓門說。
「沒……沒有,我……我……白……白天……被……被斬首的,就……就是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他,我……我認得好清楚……他跟那……斬首……的,是……一模……一模一樣!」
「你想偷懶,瘦猴兒,你別想裝神弄鬼來偷懶,你放明白點,我不會吃你這一套!」
瘦猴兒見錢老頭這麼說,急得眼淚都流下來,他又擔心自己一心認定是鬼的客人聽到他的話,只有拚命的壓低聲音顫抖着說:「真……的,掌櫃……我看得很清楚,這個……他……就是白天行刑的人!」
錢掌櫃從不相信鬼神之談,瘦猴兒雖然努力的要證明他自己說的話,他仍是一點兒也不相信,可是,看了瘦猴兒那副樣子,也只好說:「你想清楚,那斬首的江洋大盜,真跟那位客官一模一樣?」
瘦猴兒這時是驚得要死,但聽了錢老頭的話,還是本能的,往那客官再看一眼,立刻的,他又發覺到一點兒不對勁。
「白……白天被斬首的,是滿臉鬍子的。」
錢掌櫃聽瘦猴兒這麼一說,馬上就扳起臉道:「這不就對了嗎?這個客官臉白無鬍,而且斯斯文文像學堂的書生,怎會是江洋大盜?何況,世界上那有鬼,你……你是白天看了斬首,自己心裏疑神疑鬼,我擔保沒這種事,快點去灶房打點吧!」
瘦猴兒聽了錢老頭的話,再看看那客官,真的,他雖然像山東炮子,可就是斯斯文文的,也沒長鬍子,雖然仍有點惴惴不安,不過心也鎮定了不少。
菜做了出來,瘦猴兒還是顫顫悚悚的,把它們擱在桌上,馬上又退回錢老頭的身旁,多一個人陪伴,心裏就減了一份驚慌。
心裏老是不大敢看那客官,偏又有一種好奇的本能,退到掌櫃身邊的瘦猴兒,總是禁不住偷偷打量那客官。
只見那客人也沒說別的,就自顧自的在大口大口的吃起來,對瘦猴兒剛才的神色和驚惶,也好像一點也不在意。
儘管,錢老頭的話,使瘦猴兒吃了顆定心丸,可是,他的心底,還是盼望,這客官快點吃完離去。
果然,沒等多久,那客官就把食物一掃而空,看他摸摸肚子,好像吃得很滿意。
錢掌櫃大概也倦了,想早點打烊,看到那客官吃完,用手把瘦猴兒推推,示意瘦猴兒過去替他結帳。
瘦猴兒皺着眉,苦着臉,正要走過去的時候,豈料,那客官自動站起來,而且想他們這邊走來。
這一回,瘦猴兒的一顆心,又像要跳出來一樣,因為他覺得,這個客官雖然斯斯文文的,但是,他的臉,他似笑非笑的神色,太像白天被斬首的江洋大盜,而最使瘦猴兒感到可怕的,是他頸上圍着的圍巾,他有個疑心,圍巾的裏面,會是可怕的東西!
「客官,您要走了?」錢掌櫃一來沒見過斬首的面,二來他對客人,永遠都是客客氣氣的。
「不是!」那客官說話的神態,還是似笑非笑的:「我今天晚上打算不走了。」
「我的媽!這回糟了!」一邊的瘦猴兒,聽這客官這麼回答,心中暗暗叫苦。
「噢!客官,我們這兒有最好的上房,你就歇着吧!」錢掌櫃見有生意上門,招呼更殷勤了。
「唔!我要乾淨的房間。」
瘦猴兒不知是心理作祟,還是怎樣的,他現在聽起那客官的口音,越發覺得耳熟,就像白天那江洋大盜行刑前跟劊子手說話的聲音一樣。
「客官,你貴姓?」錢掌櫃打開帳簿,就要替那客人登記。
「我姓魯,山東來的!」那客官說。
瘦猴兒站在一旁,一聽那客官自報姓氏,全身又在冒汗,怎會這樣巧,那斬首的也姓魯,也是山東來的。才剛剛定下神,現在又變得魂飛魄散。
「瘦猴兒,把魯先生帶到天字號房間去。」錢掌櫃向瘦猴兒吩咐。
可憐的瘦猴兒,還來不及說話,那姓魯的客官又開口了:「且慢,我走了整天路,好疲倦,你們替我找個按摩的人,好嗎?」
「魯先生,你真找對人了,別瞧我這個伙計這麼枯乾瘦小,他是這兒第一等的按摩能手,包保把你揑得舒舒服服!」錢老頭眯着眼笑道。
「那太好了!」姓魯的說。
可憐的瘦猴兒,見到錢掌櫃和那可怕的客人,一唱一和的,兩廂情願的模樣,急得淚都流出來了,加上有那姓魯的白色的圍巾,不知是甚麼原故,越看越心驚,兩條腿就一直的在抖,要不是倚在牆邊,早就軟得倒下來。
「不!不!」瘦猴兒像失心瘋般叫:「不,我不會按……按摩,我不會!」
錢掌櫃看到瘦猴兒今晚失魂落魄的樣子,可是,當着客人的臉前,又不好意思過份的責備他,因此,就只好沉下臉,對瘦猴兒說:「你少嚕囌,這位魯先生是外地來的,一會你得要好好侍候他才對!走廊的路黑,這樣吧,我送你們進去。」
當下,錢掌櫃提了個燈籠,就真的送他們走,瘦猴兒知道今天晚上是走不脫的,苦着臉,顫着雙腿,可憐兮兮的,跟在他們後面。
好不容易,來到房前,掌櫃吩咐了瘦猴兒幾遍,又禮貌的向姓魯的道了晚安,就離去了。
「他奶奶的,人有相似,物有相同,死了的人還能復活?別怕,別擔心,這山東土包子,吃不了人!」瘦猴兒心裏雖然慌亂得很,在此時此地,只有拍拍胸膛,暗地自我安慰。
亮了油燈,那姓魯的把藍緞子的長衫脫了下來,露出了白綢子的汗衫,然後,一骨碌的就往床上躺。
「來,快點着手罷,今兒真走得腰酸背痛!」這姓魯的,用那濃濁的山東口音朝瘦猴兒說,說話時的神情,還是似笑非笑的。
瘦猴兒又是一震,那姓魯的,頸上的圍巾,還捨不得解下來,這不由自主的,他的心又噗通噗通的,快要跳出了胸口。
「喂!你這小伙計,怎的老是發愣,快點啊!」
瘦猴兒驚惶失措的,雖然所站的地方,只離床邊三步,可是,他的腿像被千斤重的鉛壓着,挨了不少時候,才堪堪走到床沿。
「來,先按摩按摩腰骨這地方,酸得要命!」姓魯的又在吩咐。
唉!可憐的瘦猴兒,臉色蒼白的,兩隻手抖得自己都不能控制,好不容易,才把手掌壓在客人的腰背上。馬上的,瘦猴兒幾乎脫口叫聲阿媽。因為他發覺,自己的手不像是按在人的背上,而是按在一塊冰上,那種冷冷的感覺,直透進他的心底,使他機伶伶的打個寒顫。
「魯……魯先生,您……您……您的背……怎……怎會冷……冷得像冰?」瘦猴兒口吃的問。
「小時候在家鄉,冬天常在冰河上釣魚,現在身體無論穿多少衣服,也是冷冷的!」
姓魯的漫不經意的,轉過頭來,向瘦猴兒解釋,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瘦猴兒對他的話,半信半疑,手停下來,竟不敢再壓下去。
「別怕,快點再來!」姓魯的又道。
瘦猴兒咬了一下唇,鼓起勇氣的,迸着驚惶,再把手擱在客官的背上,可是,一接觸到那從綢衫子透過來冰一般的肌肉,雙掌竟用不上勁。
「客……魯……魯先生,請你……你原諒,我……我今兒……今兒不……不大舒服,沒……没……什……甚麼勁……替你按摩!你……你讓我出去吧!」瘦猴兒不知那來的膽量,向那姓魯的哀求起來。
「唉!小伙計,你是怎搞的,那掌櫃還吹牛,把你捧上了天!」姓魯的有點生氣的說。
「魯……魯先生,你……你原諒,我……我真……真的……有點兒不舒服!」瘦猴兒可真不是撒謊,自這姓魯的一走進棧裏,他真的是渾身上下,沒一處覺得舒服,他現在只求能馬上離開這裏,躲進被窩去蒙住頭。
姓魯的大概也覺得他十分可憐,嘆了口氣,竟真的饒了瘦猴兒。
「也罷,算老子倒霉。」
「謝……謝謝魯先生,你早點歇,我出去了!」瘦猴兒想不到自己的哀求,真的生了效用,大喜望外,直是對姓魯的千謝萬謝。
當下,他三步併兩步,便要走出這天字號房。
「且慢!」忽地,姓魯的聲音又響起來:「瘦猴兒,你別忙,你過來啊!」
瘦猴兒剛還欣喜,以為逃出生天了,豈料,自己高興得過早,他實在怕得這姓魯的要命,沒有辦法,只好一步一步的再挨過去。
「按摩你没有力,搔癢你大概還行,來,我脖子癢得要命,你替我搔搔!」
那姓魯的一邊說,一邊的把頸上白色的圍巾除了下來。
瘦猴兒看着脱下了圍巾的脖子,他的雙眼發直!
那姓魯的脖子,竟然有一道圓圓的疤,淡紅色的疤,繞着整條頸子,就像以前被人用刀砍過一樣。
白天,劊子手羅漢,鬼頭刀一閃,「喀唰」一聲,江洋大盜人頭落地的情形,又全閃到瘦猴兒眼前。
看那淡紅色像一條圓圓的綫疤,腦海中馬上又交替着劊子手落刀的情形……
眼前一黑,可憐的瘦猴兒,再也支持不住,倒了下來。
※※※
「瘦猴兒,你醒醒!」
聲音很熟悉,瘦猴兒徐徐的把眼睛睜開,剛才看到那脖子繞着的新疤,又浮在目前。
「鬼!鬼!」
「瘦猴兒,你醒醒,是我,我是阿旺!」
瘦猴兒再把眼睛睜大一點,眼前的人影也看清楚了,是阿旺,真的是阿旺,和他工作了三年的阿旺。
「你怎麼會在客人的房間暈過去?」阿旺關心的問。
馬上的,瘦猴兒的腦裏,又浮起剛才的事,他一跳起來,抓着阿旺的手。
「阿旺,我見到鬼,那天字號房的客人,就是白天斬首的江洋大盜的鬼!」
「唉!你活見鬼才是!你醒醒啊,天早就亮了,那裏有鬼!」阿旺駡道。
「天亮了?」瘦猴兒有點糊塗,問:「已經天亮了?」
「當然,錢掌櫃很生氣,說你裝神弄鬼躲懶,還把客人氣跑了!」阿旺說。
「天字號的客人走了?」瘦猴兒吃驚問。
「是啊,天一亮就走的,臨走時還埋怨錢掌櫃一頓,說他好讓你這窩囊廢侍候他,還連累他要大家把你抬出他的房間。」
「阿旺,他就是鬼,他就是鬼。」瘦猴兒神經質地叫起來:「他就是那被斬首的江洋大盜的鬼魂,我親眼看見,他的脖子上,有被鬼頭刀斬過的新的疤痕,他……他是不是用紙錢來付帳?」
「放屁,瘦猴兒,我看你真是活見鬼,那客官給的是真正的大洋,怎會是紙錢?你別疑神疑鬼!」阿旺沒好氣的說。
「你親眼看到他拿大洋付帳?」
「當然!」阿旺說:「瘦猴兒,我看你是白天看了斬首,心裏害怕,才會這樣犯了疑心病。這世界那會有鬼?」
「不!我親眼看到,他姓魯,山東人,江洋大盜也一樣,他們樣子一摸一樣,而且,他……他的脖子上,還有新的被人砍了頭的刀疤!」瘦猴兒倔强說。
「唉!我懶得跟你磨菇,說這世上沒有鬼就沒有,好啦,你該起來幹活,免得錢老頭向老闆搬弄。」
※※※
阿旺說罷,就出去了。
中午,通大街出現了瘦猴兒枯乾的影子,他瑟縮的,往昨天行刑的地方走去。
被斬首的江洋大盜,他那無頭的屍體,還放在大街的中心,誰叫他開罪的是衙門的霍老爺,活該被斬了首,還要暴屍三天。
還有不少好事的鎮民,圍着那無頭的屍體,指手劃腳,講得好不熱鬧。
瘦猴兒一邊往這無頭的屍體走去,一邊喃喃自語:「沒可能的,沒可能的!」
「喂,瘦猴兒,怎的大白天又開溜,不怕老闆?」有人見了瘦猴兒走過來,就問。
瘦猴兒神色蒼白,雙眼發直,對別人的打趣,像充耳不聞,他只是往無頭的屍體一直走去。
「喂!昨天看了行刑,今天還要來看?瘦猴兒,你真空閒啊。」
瘦猴兒對身邊人語,一點也不理會,他一直走到無頭屍體的臉前,俯下頭來,小心翼翼的察看。
屍體是伏在地上,背朝着天,本來生前是一身橫肉,經過一夜,竟變得枯乾,而且呈現灰白色。
瘦猴兒小心察看,驀地,他的雙眼,落在那屍體的腰背上,他發現那背上有兩個淡黃色的手印!
瘦猴兒猛地心跳一下,那手印正是昨晚他為姓魯的按摩落手的地方,只見他額上冒着冷汗,顫着手伸出來,按在屍體背上的手印上。
天!那手印跟瘦猴兒的掌一樣大小,不大一分,不小一毫!脗合得天衣無縫。
猛地瘦猴兒整個跳起來,雙眼呆定的站着!
※※※
瘦猴兒瘋了。
他再沒回到茂發棧,整天的,他流浪在街頭,兩眼發直,瘋起來的時候,眼淚和鼻水一塊來,他甚麼人也不再認識,大家見他那副模樣,心酸得要落淚。
「魯……魯先生,求求你,今晚別來住棧,我求你,今晚別再來住棧!」瘋了之後的瘦猴兒,一天到晚,喃喃自語就是這幾句話。唉!沒人知道他這話的意思,這個死結也永遠沒有人解得開!